今朝画院按品类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鲁、花竹、屋木六科,顾琢斋擅画花鸟,便入了花竹一科,专攻此道。</p>
院中画师则按品级分为待诏、供奉、司艺、内供奉、后苑副使、画院学士几等。待诏人数最多,往上依次递减,学士仅有一人,即为画院院长。</p>
画院制度较为松散,院中画师只要完成既定的任务,其余的时间则可自由出入御书阁,借览宫中收集的历年书画。</p>
顾琢斋清闲时喜欢跑到御书阁借出两幅画做临摹练笔之用,这日他正在自己的画室里用功,一个与他同级的待诏赶来,急急敲了几下他的门,不等他答应,就径直推门而入。</p>
“茂之兄,汪副使要你即刻去他那儿一趟。”那个待诏传完话顿了一顿,又喏喏补上一句:“茂之兄,你快去吧,汪老看着……有点生气。”</p>
顾琢斋猝不及防被打断,抬头见这位同僚的表情有几分惊惧不安,心往下一沉。</p>
一般画有问题,在司艺处就会被打回重画,今天能惊动到汪石,想来事情非同小可。而且汪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会惹得他面有怒容?</p>
顾琢斋向这位同僚道一声谢,撂下笔匆匆往汪石所在的小苑赶去。</p>
他倒没想到房里除开汪石,一个向来和汪石不对付的陈大人也在。汪石面无表情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他昨天呈上去的扇面。他注意到他进门的时候,那个陈副使似乎面有得色地挑了一挑眉。</p>
“下官参见二位大人。”顾琢斋谨慎地向两人行了个礼,意识到今天的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p>
这几个月他呆在画院,对院里的暗流涌动也感知到了一二。</p>
院中画师表面上一派和乐,暗地里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皆是世家贵族出身,一派则是商农子弟。</p>
延珣在时作为一院之长,虽然处事无偏颇,但其实颇是不满画院成为了贵族子弟谋求清贵职务的后花园。他对汪石等靠手艺进来的画师多有扶植,便是想要让画院以画为先,真正汇聚天下英才。</p>
院内风雨不断,去年两派斗争日益尖锐,去年延珣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急流勇退,暂缓双方矛盾。</p>
他告老还乡之后,院长一职按理应从三位副使中选拔一人补上,可开春后诸事繁杂,此事便耽搁了下来。</p>
汪石虽然德高望重,画艺令人心服口服,但他在朝中无甚权势根基,而且与院中其余两位副使关系冷淡,是以能否顺利升为院长,其实是个未知数。</p>
顾琢斋无意站队,但他是由汪石延珣带着进院的,自然就与那些靠着画考进入画院的画师们较为亲近。</p>
他自知有不少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是以处处小心谨慎,唯恐给汪石招来麻烦,没想到今天还是不小心中了招。</p>
“这是怎么回事?”汪石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下头,拿起扇面向他的方向抬起手,沉声问。</p>
顾琢斋恭敬地双手接过扇面,看到纸面上本应该赤红艳丽的木棉花瓣隐隐发暗,立即明白自己着了什么道儿。</p>
有人在他的朱砂里掺了少量赭石粉末。</p>
这批团扇是预备着呈给后妃和亲贵使用,宫中等级森严,何人能用何色皆有明确规定,非有额外懿旨不得僭越。</p>
朱砂乃正红,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朱砂里掺了赭石,等时间一久矿石的颜料沉淀变化,这红色便会暗红发黑。</p>
所谓“恶紫夺朱”,他这把扇子分送到使用的人手上非常不妥当。</p>
陈副使双手拢在袖中,责备地扫了顾琢斋一眼,“幸好今天本官留心多看了一眼,不然这扇子送上去,无端又要惹出一堆是非。”</p>
顾琢斋悄悄抬眸看向汪石,汪石稳坐不动,却不动声色朝他晃了一下指头。</p>
他会意,立时一揖到底,毕恭毕敬道:“下官大意,险些惹出祸事,如何惩罚,但凭各位大人决断,绝不敢有一句怨言。”</p>
陈副使显然没想到他会认错认得这般爽快,准备在嘴边冷嘲热讽的话没了用武之地,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巴,最后一甩衣袖转而向汪石发难。</p>
“汪兄,这种错按着规矩理应罚俸三月,从司艺降为供奉,不得参与院内下一次的评级选拔。可他现在就是个待诏,也没得品级可以降,你说该怎么办?”</p>
陈副使的意思无外乎是责怪汪石不顾规矩,让顾琢斋一个区区待诏做司艺的事儿,结果给画院捅了篓子。</p>
他让汪石处置顾琢斋,汪石为了顾全在院中的颜面威信,下手只能重不能轻。他说顾琢斋无级可降,便是在暗示汪石干脆将顾琢斋赶出画院。</p>
顾琢斋躬着身子听到陈副使这话,手心禁不住沁出了层冷汗。</p>
他早已想明白,延珣将他安排进画院绝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赏识,更是一种对其余人的震慑——他人不在此,但他的眼耳心神却仍在此。但像他这样的人延珣和汪石可以找到一个又一个,为了回护他而落人口实,汪石着实没有这个必要。</p>
汪石半天不说话,顾琢斋静立在原地,表面看着还算冷静,心却一点一点地发凉。</p>
终于,汪石不疾不徐地发了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