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晏又借余下的美人图,逐一施出术法,引得舞倾城言笑晏晏,抚掌称赞不休。过了大半个时辰,添灯开宴。舞倾城不住地劝菜劝酒,十分热情。狐晏唯恐贪杯误事,是以颇为节制。倒是舞倾城,痛快畅饮,数杯下肚颊泛红云,略有醉意。她眸子渗着孤寂,左臂支颐,右手不住转动酒杯,略略含糊不清地道:“想我五个月前,初嫁白家之时,惊鸿坊人人艳羡。我亦自以为寻得良人,终身有依。”珠玉妙音里透着心灰意冷,“万没料到,我只不过给自己寻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囚笼罢了!外子连白府的门都不让我出!”
狐晏道:“恕老道直言,我瞧今日白少主并不在家,少夫人为何没有趁机出府逛逛,以遣烦闷?”舞倾城苦笑道:“刚成为白府少夫人那会儿,外子不许我出门,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仍是我行我素。那日,我出府去回雁阁买胭脂水粉,铺子里一个新来的伙计十分殷勤客气,笑脸迎进迎出。外子知晓后醋意大发,一口咬定那伙计对我暗生绮念心怀不轨。日日打发十来个泼皮无赖,到回雁阁前聚众闹事。闹了月余,回雁阁前门可罗雀,再无人上门,铺主只得自认倒霉关门大吉了。自那之后,那些铺主们见了我,就如见到瘟神似的,唯恐避之不及。除了这个大金笼子,我……已然无处可去啦!”
杏初在旁伺候,忽然插嘴道:“真人,您的术法这般高明,定会有法子助我家少夫人出府游逛一解愁苦,对不对?”舞倾城眸中一亮,紧紧盯着狐晏,满目期许。狐晏掏出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微微笑道:“老道此间有一瓶子虚窈窕汤,喝下之人,脸庞筋骨削融嬗变,样貌会有极大的变化。药效一过即又恢复从前的模样。”舞倾城闻言大喜,颤声道:“真人可愿赠予奴家?”
狐晏佯作疑虑道:“不是不愿,只是……”
舞倾城心间一沉:“真人不妨直言。”狐晏道:“只是昨日大雨,老道避雨不及,叫这瓷瓶中误积了些雨水,药效已失。要想药效复元,恐怕得等到初七呢!”舞倾城柳眉顿舒,笑道:“今日初四,奴家再等两日就是了!”忽然脸色一变,“哎呦不好!老爷和少主初六就回来啦!这可如何是好?”狐晏道:“也罢!老道送佛送到西!少夫人,尊夫样貌如何?喜走陆路还是水路?你将诸般情形都告知老道,老道想法子半道儿上阻他一阻,好叫尊夫晚个几日到家。”
舞倾城喜之不尽,忙给狐晏敬酒不迭。敬罢方道:“我们白家历代都是茶商,范阳的孟和茶庄买了我家两车新茶,外子白笑笙此次是和家翁一道儿,带了两名家丁,到范阳送新茶去啦!范阳是我们沙阳镇东边的一个镇子,往来一趟大约得花个五六日。算起来他们正往回赶。奴家估摸,明日申时会走到谢三酒肆。那谢三酒肆是镇外四十里处的一家孤店,极好找寻。我们府上的人每次自范阳归来,都会在那酒肆好吃好喝一顿,歇宿一晚再回来。至于外子样貌,身矮脸长,喜摇折扇的那位便是了!”
狐晏道:“老道知道啦!”将那瓷瓶递了过去,“少夫人好生收着,初七那日服下,换了样貌,想逛哪家铺子就逛哪家,包管无人再将少夫人当作瘟神!”杏初附和道:“我家少夫人才不稀罕逛那些铺子呢!惊鸿坊才是她最想去的。”舞倾城接了瓷瓶,回眸笑嗔道:“鬼丫头,就你机灵!”狐晏又叮嘱道:“这子虚窈窕汤,药效只六个时辰,白少夫人切记!切记!”
宴罢更深,杏初执灯带路,引狐晏去西厢房歇息,一宿无话。次晨,主客在花厅吃罢早点,狐晏即有辞意。舞倾城起身苦留,狐晏笑道:“白少夫人再留,老道申时之前就赶不到谢三酒肆啦!拦不下尊夫,白少夫人可就去不了惊鸿坊啦!”舞倾城这才作罢,递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华美钱袋,感慰地一笑道:“真人帮了奴家一个大忙,小小心意还望真人笑纳!”将钱袋往狐晏手中塞去。狐晏推辞了一阵子方才接了,客套道:“这叫老道怎么好意思!又是吃又是住,临走了还要再带走一大包!”顺势掏出了傀儡镯中的雄镯,“这如意镯子老道原有一对儿,来来来!余下的这只就给了白少夫人吧!”狐晏眼瞧着舞倾城又惊又喜,已将那镯子戴上左腕,心中大定。
出了白府,将将转过一角粉壁,狐晏瞅着左右无人,迫不及待地轻晃几下,又化作了身着月白衫子的少年。狐晏扮了这许久的拘谨道人,憋闷得紧,此时一复少年身,只觉轻松惬意。他取出那只华美钱袋,掂了几掂解开一瞧,满袋子的金光宝气,灿然映出,不禁自语道:“这个舞倾城倒挺大方!”将昨日当街献技所得的碎银子亦放了进去,贴身收毕,迈着轻快地步子,到马市上买了一匹白马,快马加鞭,往谢三酒肆赶去。
午时方过,狐晏忽遥见前方小山坡上,有一间枯木搭就的铺子,酒招斜挑,写有“谢三酒肆”几个大字。狐晏翻身下马,按辔徐行远远绕过酒肆,走到东边儿大路旁的一带槐树林里,弃了缰绳,任马儿低头觅食,轻轻一跃,跳到了一株大槐树上,双臂作枕,躺于树间。骄阳高挂,叫盘枝茂叶筛作了星星点点,照得狐晏慵懒欲睡。
朦胧间,忽见袁净初闯入了梦乡。她嘴角含笑,美如香兰,好似遗世独立的仙子。狐晏欢喜无限地跑到她身旁,拉起她柔荑,两人看花观月,谈笑自若。继而到了一处秋千架旁,两人一道儿坐了上去,袁净初正欲靠到他肩头,突听得、得、得……马蹄声响,狐晏一下子惊醒了,美梦忽碎,意犹未尽,他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儿,一边含糊道:“谁啊这么不开眼,扰人清梦!”一边不情不愿地睁眼瞧去,只见两辆马车两骑黑马,自东边儿大路驰来。
驾马车的是两名家丁模样的男子,皆是麻脸小眼,骑马的却是一老一少,两人一般的矮个子长脸庞,十分相似。只是那少的,眸子更小,像两粒沙子似的,鼻子和嘴巴挨得更近了,眉毛和鼻子隔得老远,遥遥相望,却又相见无期,叫他的脸庞显得更长了,活脱脱一张马脸。偏生他又爱自谓潇洒倜傥,身穿白衣,手摇折扇。通身渗出一股子不搭调的别扭与猥琐。
狐晏一激灵,立时清醒了:“这个白笑笙长的真有特点。”看了一眼那长脸老者,“这下子他爹就放心啦!儿子走丢了也不怕,立马就找到啦!”自语间,两车两骑已驰过槐树林,停到了酒肆前,四人下车下马,坐到一张桌旁,要酒要菜。酒肆掌柜谢三笑脸相迎,热情相待。
狐晏又在大槐树上呆了一会儿,待白家四人的酒菜上了,才下了树牵了马,装作从东边儿来的远客,进了谢三酒肆,叫道:“掌柜的来碗阳春素面!”谢三应道:“好咧!客官请坐!阳春面马上就来!”接过缰绳,将马儿栓到肆外马桩子上。
狐晏捡了张桌子落座,假意询问道:“掌柜的!此去沙阳还有多久?”谢三笑道:“没多远啦!朝西再走四十里就到啦!”狐晏又问:“沙阳镇上是不是有位叫作舞倾城的女子?”白笑笙闻言一惊,疑心大起。谢三与白笑笙早已熟识,见他面色不善,打了个哈哈,含糊其辞道:“客官找她作什么?”狐晏道:“听闻沙阳惊鸿坊的舞倾城,不仅舞姿倾城,其容貌更是天下少有!在下倾慕得紧,特从范阳寻了来,只求一见!”谢三瞥了一眼白笑笙:“那……那舞倾城已不在惊鸿坊了,她已嫁了人啦!”
狐晏叫道:“你!你说什么?”语气中,又是惊讶,又是大失所望,又是失魂落魄。呆了好一阵子,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舞倾城貌赛天仙,她的夫君必是个俊雅非凡的人物!这下我们范阳一大半的风雅公子可都要伤心失望了!”白笑笙只觉字字刺耳,心中醋意大炽,脸孔涨得阵红阵白,右手紧紧握住酒杯,啪的一声酒杯碎裂!他冷不丁酸溜溜地问:“这么说范阳有不少男子都在打舞倾城的主意?”
谢三唯恐惹出事端,不待狐晏应答,看娘子那边儿阳春素面已出了锅,慌忙端了过去插嘴道:“客官!您要的素面!”狐晏拿起竹筷,装模作样的沮丧道:“我……我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放下筷子,掏出两枚碎银子搁到了桌上,“我大老远地赶了来,说什么……也得想法子……与舞倾城见上一面才行!”话毕起身,萎靡不振地走出了酒肆。
谢三叫道:“客官!您的银子给多啦!”
狐晏失了魂儿似的理也不理,牵上白马,朝沙阳走去。白笑笙酸不溜湫地瞟了狐晏一眼恨恨道:“爹!我俩儿得再去一趟范阳!我得瞧瞧这小子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又吩咐那两名家丁,“你们两个驾着马车,跟着那小子,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家丁应声而去,御车缓行,远远跟在狐晏后面。
老者白峥深知儿子是个醋坛子,不弄个明白他日日都会寝不安枕,魂不守舍。只得付了酒钱与白笑笙调了马头,又急往范阳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