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一到,天气便立刻转凉,南方的气候一向潮湿,浸的人整日都是汗涔涔的。
晨起的钟声回荡在汴京的长街之上,声音悠远绵长,横亘不绝,百转千回。
魏淑尤下朝回去的路上碰见正要进宫请安的刘景云,原本按照两人以往的尿性,刘景云见着魏淑尤就跟猫见耗子似的能躲多远躲多远。
虽然前者是个正经八百的皇室宗亲,后者这种赝品本身在他面前就是提不上什么档次的,可依照魏淑尤的性子,刘景云这些年一直都挺怕他的。
但今日似乎哪不太一样了。
一开始俩人在长街上遇见的时候,骑着战马的武烈王还给刘小王爷让了个道,后者一听是魏王爷的坐骑,按照惯例他自然是能溜多快溜多快,可是今日,花枝招展一身大红长衫的刘景云竟然破天荒的掀了车帘怒瞪了魏淑尤一眼,骂了一句“不要脸”之后就匆匆走了。
魏淑尤脾气一向好,被他莫名其妙的骂了一顿之后还挺纳闷的问魏青:“他怕不是昨晚上吃了豹子胆了?”
魏青咽了口唾沫说道:“听说前几日刘四爷刚从禹城弄来两个极品面首,可能是晚上太劳累了白日里脾气不好。”
魏淑尤十分赞同的点了点头,说道:“八成是,你看他刚才那眼睛下面的乌青,都快长到嘴巴上了......哎不是,但他好端端的骂我做什么?!”
魏青耸了耸肩,“这我哪知道?”
还不是因为你看着就讨嫌!
不过这话魏青可不敢说出来,省的被打。
魏淑尤泱泱的回了府上,还把这事当做笑话似的跟长笙说了一通,一开始长笙还觉着挺有意思,可是后来细想的时候,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那天晚上宫宴之后,他跟刘景云说了一通自己与魏淑尤那点不存在的见不得人的破事,想必刘景云心里已经烦极了他们二人。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以后不会再来纠缠自己,落个清净。
院子里,魏淑尤顶着个大太阳正在练戟,老黄搬了个竹椅翘着二郎腿做在一旁好以整暇的看着,时不时伸手掏一掏鼻孔,长笙瞧的清楚,好几次都把那鼻屎给弹到了魏淑尤的身上,可惜后者压根没注意,不然肯定一戟过去直接将老黄打死。
也不知道魏淑尤打不打得过老黄。
“商羽凉了,商羽凉了。”
贱鸟一看长笙走了过来,赶紧扑闪着翅膀开始吱哇乱叫,魏淑尤正练的起劲,手中出势的力道十分犀利,唰的一声堪堪擦着长笙的鼻尖而过。
‘咣’的一声响,魏淑尤收了长戟往地上狠狠一驻,问长笙:“你不去房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刚才多危险,若不是为兄我武艺高强,刚才那一下肯定给你脑袋都削掉。”
他额上满是汗水,太阳一照显得分外蒸腾,长笙递了条帕子给他,一本正经的说道:“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若是有空,就来我房间一趟。”
魏淑尤笑道:“什么事情还神神秘秘的?”
长笙:“一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
转身回去的时候,长笙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来。
魏淑尤:“?”
长笙笑了一下,忽然眼睛瞥向一旁正仰着脑袋晒太阳半眯着眼的老黄,说道:“刚才他弹了好几颗鼻屎在你身上,不信你看看。”
他说完立马开溜,果然,还没等进了房门,就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起来,那贱鸟在一旁附和道:“往死打,往死打,今天不凉明天凉!”
魏淑尤跟老黄这一架到底不知道谁胜谁负,府上的一帮家将有几个艺高人胆大的上去拉架的时候都被揍了个鼻青脸肿,最后以老黄‘觉着自己理亏对不住魏淑尤’给赔礼道歉,魏王爷才大人大量‘放他一马’。
房间里,长笙早就将热茶给魏淑尤备好,待他满身大汗进来的时候,长笙将茶顺手递了过去,说道:“先喝点水。”
魏淑尤仰头一口干掉,顺势坐了下来,说道:“再来一杯。”
长笙紧接着给他倒了第二杯,两人一时无话。
等过了好半晌,魏淑尤才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长笙想了一下,先是深吸了口气,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白色的信封递给他,说:“这是前日从西汉京畿殿内送出来的。”
魏淑尤眉头一簇,倒是没看那信封,而是瞧了长笙一眼,问道:“是三年前那人吗?”
长笙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他已经正式在梁国英手下做事,摸到了一些权力。”
魏淑尤拆了信件看了半晌,面上闪过一丝凝重,问道:“你确定此人可靠吗?”
长笙抿了抿唇,垂下眼睑,说:“十年前若不是有他在,恐怕我也早就活不下来了,当年西汉的士兵追杀草原三王子之时,杀了上百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因为那时候看起来年纪小,才逃过一死,后来被梁国英大军带回去王庭做了奴隶,这些年,走到这一步,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吧。”
长笙说着,思绪一下子又飘到了十年前那个漫天大雪的日子,两个孩子在广袤无垠的荒原上努力的奔跑着,他们身后是数十位追杀而来的西汉军马,那一日,那个孩子紧紧攒着他的手,跟他说:“长笙,要走咱们一起走!”
小五的样子其实早已经在长笙的印象里模糊到看不清了,可那句句入扣的话语这些年来没有一日从他耳边消失过,每每想起当日之景,长笙都心疼的难以自己,所以这些年来,他能不去想当年之事便不想。
魏淑尤拿来火折子将那信烧了个干净,对长笙道:“十年前梁国英因为弄丢了你们两个殷氏的孩子,回去之后被隆武帝降了官职打进天牢长达一年之久,再出来的时候,五年之内都仍是戴罪之身,如今你说的那孩子进了京畿殿,在他手底下做事,想必应该也是有几分能耐的,不过......”
魏淑尤沉思了一下,继续道:“商羽,饶是如今隆武帝年事已高,皇子赵玉锵监国掌权,虽说此人残暴无道,可倒底也不是一年半载能将这百年的基业给折腾翻的,你说的那人我目前还未曾有过了解,三年前我曾派人去摸过他的底细,可是这些年一直都没有什么结果,也怪我,当时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所以这事也就一直耽搁着,倒是没想到他还会再联系你......在我替你打探清楚之前,还是建议你再等一等。”
长笙笑了一下,心思丝丝暖意轻轻拂过。
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总是这样——
魏淑尤在长笙做任何事情之前都会先帮他清去一切障碍,长笙总觉着,若是十年前不是遇见了魏淑尤的话,他的人生,恐怕现如今还不知掉落在哪个深渊,正是因为有了这位如兄如父的小长辈,长笙才能算是平静无忧的度过这些年月,可倒底他与旁人不一样,表面上的岁月静好不过是他人眼里,魏淑尤和长笙都清楚,当年夜北倾覆之事,终有一日是要让那些刽子手去偿还的。
长笙心思一动,睫毛忽然闪了闪,问魏淑尤:“兄长,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问你,只是这么多年了,到底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魏淑尤挑眉打趣道:“你都快骑到我头上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话让你憋了这么多年......你奶奶的,你不会是又要给我安排什么亲事吧!”
他因为上次陈王那个事情被长笙给搞怕了,现在每每上朝看到陈王那张脸他就肝儿疼。
长笙‘嗨’了一声,慢悠悠道:“那不是,一件事做两次就没意思了。”
魏淑尤不耐烦道:“那你有屁就赶紧放!”
长笙沉吟道:“其实我想问的是......哎,算了算了,不问了。”
“哎呦!”魏淑尤一下子跳了起来,急道:“你存心耍流氓是不是,想说不想说的是几个意思?!”
长笙面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看得出来这是个让他十分难以启齿的话题,但最后还是憋不住,结巴道:“这个......我不过是一直搞不明白,当年我与兄长非亲非故,兄长何故救我......而且这些年了,您和老王爷二人为我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我并非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在我心里,自然是在心中万分感激兄长和老王爷,只是这些年来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了我这样一个外人,您和老王爷何苦这般帮我。”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闷了下去,原本面对着魏淑尤的脸也渐渐偏向另外一边,魏淑尤看的清楚,他眼眶都跟着红了,却是不好意思给魏淑尤见着。
夏末初秋的天气往往是晚上很凉,这会儿太阳已经下去了,温度瞬间就低了下来,今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本来中午还是艳阳高照的,才这一会儿,天就灰蒙蒙了一片,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厨房的李老头将后院乱跑的几只野鸭子赶了回去,才没一会儿,一声闷雷就在头顶响起,天色更暗了,却丝毫没有雨水落下。
魏淑尤食指在案几上轻叩着,他跟长笙之间已经静默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了,谁都没有再说话。
长笙现在十分后悔问了那个蠢问题,只觉着自己是狼心狗肺,老王爷和兄长二人对他这么好,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十年来的亲情总归不是假的,他这么问,只会让魏淑尤觉得,他是不是怀疑当年他救他是有别的目的。
其实在长笙心里也想过,就算是有其他的目的也无妨,他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呢?
除了失去他这位唯一的兄长。
手心里全是因为紧张和后悔生出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长笙才敢抬起头来看魏淑尤,发现后者正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长笙心里登时更加慌乱了。
“我......兄长,我错了。”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歉的话,六神无主的样子尽收魏淑尤眼底。
“憋坏了吧?”魏淑尤乍然开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戏谑:“这话藏在心里多少年了?恩?”
长笙慢吞吞道:“也不是,你,你就当我没说吧......不提这个了。”
魏淑尤道:“为什么不提?你要是不问,我才觉着奇怪。反正我等你问这个话都等了十年了,都快给我憋死了。”
长笙:“......”
魏淑尤一双腿忽然从地面上抬了起来,‘哐当’一声就搭在了身前的长桌上,他一身明紫色长衫,本就招摇过市的很,现下这流里流气的样子,更是显得整个人都匪气十足。
晃荡着两只脚,魏淑尤开始说道:“当年救你这事,确实是个意外,但后来为你所做的一切,却是老王爷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长笙正了神色,静静的看着他,魏淑尤两眼放空似的看向窗外,像是回忆着什么,一边道:“当年我的老师匡子楚还在世之时,曾在东汉做过几年帝师,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爹早年跟名满天下的伏羲后人是为同窗......不过后来好多人都知道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伏羲后人一生的宿命都是为了天下大合而存在,他们是帝王之血的守护者,他们懂星象,掌握一切天机......那个时候我还没去九嶷山,有一次我的老师深夜前来寻找我爹,我因为贪玩大晚上不睡觉跑去他房门外捉奸...咳咳....那会儿我以为他要给我找后娘,我叛逆的很,不过到了门口偷窥了半天才知道,那里面,是我爹和另外一个男人。”
“我在房门口听他们说了半宿的话,不过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听懂,迷迷糊糊就在我爹门口睡着了,那时候身子不好,早上我爹和匡老先生出来的时候,发现我烧的厉害......恩,就是差点背过气去的那种......匡老先生第一次见着我就跟我爹夸我是天降武曲星,要带我去九嶷山养着,哎你说说,到底是伏羲后人,还真是有眼光。”
“不过那个时候我年纪小,还不知道我的老师有多厉害,只知道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学生......后来在九嶷山的十几年里,只有我一直跟在老师的身边,另外那三个所谓的同门,我至今为止都没有见过。”
“十五年前伏羲占卜星象之时窥到七星混乱,天下动荡,老师的其余三位学生都接到了他们的任务,至于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而我直到老师去世之前,都没有得到过任何指示......当时我还有些埋怨他,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将原本该给我的任务,全部托付给了我爹。”
他看向长笙说道:“商羽,当年我下山回府的路上遇见你纯属意外,我肯救你,一来是因为你那时候年纪太小,在我面前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像个小狗,我觉着好玩,想着带回来逗弄你,二来,是因为你当时身上带着的‘归墟令’。”
长笙一愣,不解道:“什么‘归墟令’?”
魏淑尤转过头来看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到长笙眼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白玉,玉上雕刻着奇奇怪怪的滕文和图案,若是不仔细看,一般人只会当它是装饰的玉佩,可细瞧着就会发现,那块玉是不完整的,可能需要跟几方拼凑才能摆出一个完整的东西。
长笙脑海中‘轰’的一下,这相似的玉,他曾从张道长手里抢了过来,只是后来离开夜北之后都被他封存了起来,这些年,他压根都忘得一干二净。
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长笙赶紧跑到角落找到那木匣子,捣鼓了半天,才将那块白玉拿了过来递给魏淑尤,问道:“是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