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尹希收拾了东西去见了她的母亲,尹夫人还是像之前一样,疯疯癫癫的,哼着不成样子的曲调,呆滞的眼神看了尹希许久才反应过来,曲调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重复重复又重复的“希儿”和“夫君”。
尹希塞给狱吏银子,才得了进去,她拿干净的水给尹夫人擦了脸,细细地梳顺尹夫人的头发,遇到过不去的结,也只是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梳,尹夫人捏着尹希身上衣服的穗子,居然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意,照明的火光摇动不停,光影在两人身上跳着无人可懂的舞蹈。
江川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场景,。江川抬头看见了卫炤的眼神,不能算作同情,那种悲伤得仿佛能渗出水来的眼神,如果青崖司的人在这里,一定会惊奇于他们从没见过首尊大人露出这样的眼神。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像是深井,盛下了两世的悲欢。江川就这样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卫炤,然后透过他的眉目,望到六年之前的年月。他愣愣的,仿佛自虐一样想起了六年之前的时候,在他的名字还叫衿秋的时候
少年护着怀里要送给那人的礼物,一路从承平大街往回跑,穿过重重屋宇,冲过黛色的屋檐,路过万家灯火,而他的归宿在前头,少年热切的情意积在心间,他把热闹与喧嚣都甩在身后,只是往前跑,耳边都是缠绵的风声,他急不可耐地想要把那枚香囊送给那人,少年没有钱,他攒了很久,才勉强能买起这个并不十分精致的银物件。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在卫府的不远处,俯身伸手拍胸口,准备抚平了气息再进去。他的第一步还没踏出去就缩回来,卫府的灯火是亮着的,但他听见了脚步声,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卫府只有几个人,但如果是客人,脚步声不会这样整齐而有力,然后他见一群乌压压的人举着火把从里面出来,他们穿着夜行衣,戴着面具,但是少年还是一眼认出了领头的那个人,那个人背脊挺得笔直,手上的匕首还没插回去,血滴从薄薄的闪着银光的刀刃上划下,然后滴在深色的土壤上,他们身后,卫府的大门还未阖上,灯光从缝隙钻出来,还有一层刺目的红色。
少年惊得手脚都僵住了,忽然长啸一声猛地冲进卫府还未阖上的大门,脚步在迈进门的那一刹停下来,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血漫了遍地,而最里面那个......少年觉得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怎么迈过满地的血和尸身,最后跪在卫炤的身前。
卫炤痛的神智已经模糊了,伏鹿直接把寒湫插进了他的心脏,他自嘲地想,寒湫真的挺符合名字的,果然冷到不行,冰冷刺骨,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也是被插了一把匕首死的,果然是一家人,死法都一样。都说人死之前会走马灯一样回顾一下这一辈子,骗人的,明明都快死了,怎么谁也看不到。真是对不起师父这么多年的教导,还有裴师兄的爱护,如果还能回书剑山,他不会再惹师父生气了,会在裴师兄把他拎出被窝前就起床练功,还有……那个小子。
衿秋,衿秋。
衿秋。
模模糊糊中,似乎有人颤抖着触碰他的脸,卫炤提起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
少年的眼中,卫炤的瞳孔都有一点要散了,少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哥哥……是我,是我。”他去握卫炤的手。
卫炤突然笑了,他脸上也伤了,几道刺目惊心的血痕,淹没了他眼角的那点浅棕色的小痣,血渍漫过他的脸颊,到嘴角,再到下颌角。卫炤断断续续地道:“小子,你回剑山去……”少年咬着嘴唇,生生咬出了血丝,执拗地摇头,就跟那年他要和卫炤一起下山的时候,一模一样。
卫炤艰难地握紧少年的手,喘了好大一口气才说:“我……这条鱼……游……游不过……这条河了……”他说:“唱……那首曲子……给我听……好吗?”
少年知道他说的是哪首,他都没犹豫一下,立即就开口: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悔…复及。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少年不会唱歌,实在说不上好听,他唱到最后只剩哭腔,词句都被淹没在少年的嗓子里,但卫炤还是笑了:“……真好……”他说着说着,眼睛突然弥漫开来一阵雾气,仿佛看到了父母亲朝他微笑着招手,然后卫炤握住少年的手陡然一松,整个人就没了气息。
少年不肯松手,复而又死死地捏紧卫炤已没了生气的手,另一只手一直捋卫炤的头发,把他的衣服拢好,少年把身子缱绻地覆在卫炤地身上,感受着尚未完全消去的体温,他死命憋着,硬是半点哭声都没发出来。少年怀里那枚香囊忽然滑出来,在血地上一路滚动,上面的图案都沾满了血,翘兰变成了血色,鱼纹仿佛在血水里摆首摆尾。
“我带你走好不好……好不好……”少年哆嗦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哥哥,最后气息都快没了,气若游丝地叫出了那个他从来不敢叫出的称呼:
“……秋瞑……”
孙二当家求婚的婚书是在第二天下的,婚期在下个月的月圆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