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陌萧摸着手边的硬物定了定心神,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四下里月华如水廊檐曲折花影重重,他定睛瞧了一会,竟然是阔别多日的瑞王府的后花园。
纪陌萧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可离乡日久又被楚清弦折腾得死不了活不成,蓦然重新返回先前的居所,心下不免还是多了几份良多感触。
一个小厮提了灯笼挎了篮子迎面飞奔而来,纪陌萧躲之不及只有挨撞的份,那小厮的目光落到纪陌萧的身上并未多加停留,只是无惊无惧的一扫而过,向着他的胸膛直直撞了过去,纪陌萧伸手去揪他的衣领,却不想抓了个空。
他站在满是紫昙香气的月下暗自心惊,转过身去盯着身后一小方天地,霎时有些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地上孤零零横了小厮一条影子,自己是个实实在在的透明人,他这才明白,离魂计真的是离魂计,离回来的不过是自己的魂魄。
小厮揉着眼睛大大打了个哈欠,磕磕绊绊往前走,嘴巴里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胡大夫这个胡说八道的老浑球,甚么方子不好开,偏要子时摘得昙花叶子做药引子,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
纪陌萧本来对这小厮不是太上心,但落耳听到个昙字顿时上了心,追着那小厮的脚步前行几步,便到了后院紫昙架下,那株与自己命魂相系的紫昙跟前,此时不见昙花只见叶,小厮胡乱抓了几把叶子塞进篮子里,又掩着嘴原路折返。
纪陌萧跟着小厮出了月洞门,一路穿过回廊,竟然跟到了自己的卧房门前。
子夜时分房里还高高点着灯,窗纸上落了两道人影,此时正在交头接耳商谈着甚么,小厮轻轻叩了叩门,吱呀一声房门洞开,露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正是瑞王府中的纪管家,纪管家接过小厮递上的篮子嗯了一声道:“你下去吧。”那小厮张大嘴巴哦了一声,瞪起双眼如蒙大赦,开开心心回去睡觉了。
纪陌萧赶在纪管家关门前闪进房中,屋里的雕花床前下着重重叠叠的锦帐,胡大夫守在床边手里端了个金盆,纪陌萧凑过去瞧了,那盆里盛满了褐色的药汁,入鼻一阵清香甘苦,估摸又是人参当归一类的补血中药材。
纪管家躬身将一篮新鲜的昙花叶子双手奉上:“胡大夫,药引子来了。”
胡大夫点了点头,抬手郑重其事的拔了几把,从篮子里挑了一片出来道:“这片瞧着最合缘法,就这片吧。”说着把那叶子在汤汁里蘸了蘸“开始吧。”
纪管家在胡大夫身后急忙卷起锦帐,纪陌萧顺着他手臂未遮挡之处往里一望登时愣住了,那锦帐中酣眠不醒之人正是自己,纪陌萧走近几步探手摸了摸榻间人的脸颊,触手温润譬如活人,再探鼻息虽微弱却还算均匀,转念一想,楚清弦带进玄华门的只是自己的魂魄,自己的肉身还在瑞王府里,纪陌萧愣神在自己的床前,千般情志涌上心头,纪管家凑上前来穿过他的半边身子。
纪管家小心翼翼把床上那个纪陌萧的嘴巴掰开,再由胡大夫拈了昙花叶子,把药汁一滴滴点进他的口中,纪管家望着了无生气的主子叹了口气道:“胡大夫啊,王爷病了也有半年多了,这药也服了五六个月了,不知何时才能醒啊?”
胡大夫极为沉重的摇着头:“王爷素日里纵情声色气血两亏,早已落下了虚症,看似精神奕奕实则身子早被掏空了,王爷气弱已极神思昏沉,不病则已一病自然是不容易好起来的。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况且王爷沉屙日久,哪里是那样容易好的?总管且耐些心思,这药用下去时间长了自然见效。”
纪陌萧被他一番胡诌气得七窍生烟,甚么叫时间长了自然见效,这话分明就是故弄玄虚,骗了诊金还哄着人傻等,楚清弦都没法子的事他能有法子?
纪管家连连点头:“每夜都要劳您过府亲自喂药,实在是辛苦了。”说着拱了拱手“您也是知根知底的,我家老王爷单留了这一脉骨血,纪家的传承可全落在小王爷身上,还请您多多费心。”
胡大夫躬身还礼,他那身量忒肥硕忒臃肿,一弯腰屁股正撞到纪陌萧身上。
纪陌萧火冒三丈抬腿便要去踹他,但他一个鬼魂自然是踹他不到的,一怒之下便把左掌心里那支蓍草给捏断了,他对面的纪管家瞬间瞪圆了双眼,望定了纪陌萧颤颤巍巍叫了声:“王爷!”
胡大夫闻言周身一抖转回头去,一时间惊怖交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纪陌萧这才明白楚清弦给他蓍草的用意,原来情急之下折了蓍草便能现形。
纪陌萧一根手指头指上胡大夫的鼻子:“蒙到我门上来了?你活腻味了!”
胡大夫本就受了惊,再被他凶神恶煞一吓,双膝一软直接晕倒在了床边。
纪管家临危不乱,走近前来细细打量纪陌萧:“小王爷是您吗?”说着又回头瞧了瞧帐中躺着的人“那。。。。。。这。。。。。。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纪陌萧深深的冷哼了他一声:“你倒还算个有眼的,还认得你主子!”
纪管家见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晓得是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于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您可吓死奴才了!”
纪陌萧一撩袍子在床沿坐定:“该你晓得的早晚会晓得,不该你晓得的你也别问。我只问你,二十年前我爹爹种下紫昙时你也在吧?”
纪管家点了点头,脸色泛白眼珠子游移不定,纪陌萧见他游移不定的样子,晓得底下必有大文章,于是厉声喝问:“每回提到紫昙的事,你都是这一副半死不活三缄其口的形容!你到底藏了些甚么掖了些甚么,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你这条老命就等着交代在这里好了!我叫你不说实话!”
纪管家兀自咬定了牙关仍是不放口:“老王爷吩咐过,我不能违命。”
纪陌萧有心撒气:“我爹是你王爷,我就不是你王爷?”再一想,如此闹下去不知要拖到几时,若是拖过了时辰便更不好办,只得压住怒意放缓了口气“你过来瞧瞧。”说着哧啦一声扯开胸前的衣襟,把盘满的一树紫昙露出来。
纪管家瞧见那一树紫昙倒抽冷气,探出手来想摸又不敢摸:“这是……”
纪陌萧道:“眼下我遇到了魔障,能不能寻出原委脱出险境,就看你说不说实话。你若说了一切好办,你若不说……”说着紧紧盯住纪管家。
纪管家犹豫再三叹息一声,还是咬着牙根道:“老王爷要我瞒着您,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您好。”说着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王爷,有甚么不是异日我到了地府再同您做交代。”
纪陌萧一来嫌他啰嗦,二来也没时间等他啰嗦,便一叠声催他快些讲明白。
事隔多年,纪管家说到此事仍是止不住的打冷颤,纪陌萧听完脸色也是煞白的缓不过劲,眉间罩了层散不去的阴云,纪管家说完噤声半响才呐呐的道:“当年的事大抵便是如此,老王爷怕您晓得会难受,才要我一直瞒着您的。”
纪陌萧闭了闭眼睛按紧了偏头疼的额角:“送花来的那道士长甚么模样?”
纪管家垂了头,攒紧眉心思量了一阵这才哦了一声,抬眼却不见了纪陌萧。
风过窗棂一室萧瑟,纪管家环顾四周喃喃的道:“王爷,您在哪儿啊?我想起来了,那道士蓄了三缕墨髯。”
纪管家这句话纪陌萧自然是不可能听到了,纪陌萧睁开眼睛时,楚清弦面前的一炉香恰好燃到尽头,青烟未散屋子里静悄悄的,四面白墙隔出一室的素寒,也隔出一室的清净,不见荣华亦无血腥,纪陌萧仿佛逃出生天般,重重吁了一口长气,对面的楚清弦静静坐着,他样貌本就生得清俊,隔了袅袅的烟雾望去,明净外又添了几分仙气,益发令人自惭形秽,纪陌萧心虚得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