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察查司大人殿上退出来的时候,先前唰唰的小雨已经变成了倾盆的大雨,察查司给我和楚江王递油纸伞,很自然的就问了句公事都完成没,楚江王说他手头的事早就做完了,我说我今天的公事还没开始着手去做,于是察查司瞧着我的眼神便是哀痛,哀婉加悲哀,我觉得清明扫墓烧纸也不过如此。
我看察查司这副形容,不由得就解释起来,我说我早上先去了桃都山里一趟,大致瞧了瞧条案上堆的文书,大事没有小事不断,要说多难办也不见得,但是鉴于郁垒丝毫不能为我分担哪怕一分的工作量,所以还是有些难办,楚江王就笑着说,明儿他就把听白给辞了,直接把书童送到我的殿上供我使唤。
我一听这位王爷话里有话,一颗鬼心肝登时收得紧紧的:“多谢二王爷好意,书童还是自己身边的用着最顺手,像我这种素来没有配置书童位置的鬼帝,您若当真送个书童来,我还真不晓得要给他安排些甚么工作,还是省省吧。”
楚江王是仙君出身,所以性子不是一般的和顺,我一口回绝他也只是笑笑。
楚江王从旁监督,直到步出大殿,我也没能在察查镜里瞧瞧关于他的事。
步出大殿,楚江王同我客气的拱了手便分道扬镳,听说酆都大帝那里有个私人的案子还等着他去处理,而我则要赶回桃都山去批文书,所以各走各路。
本来若是天气好,我还想着察查司这里一有消息,就尽快去琉璃夜找浅溪,如今这倾盆的大雨下起来没个尽头,我觉得我也还是老实为妙。
我在桃都山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好不容易才把条案上堆的文书都批完,结果天擦黑的时候两个鬼差又抱上来一大堆,说是卞城王和阎罗王新报上来的文书钟馗大人那里还加着班,急等着要我给的批复,好决定生魂的去留之处。
我瞧着新送上来的文书卷,对卞城王的怨恨之情绕在牙根旁边直痒痒,恨不能立刻化做鬼身把他撕个粉粉碎,但是文书摆在那里,钟馗大人也还加班加点等批复,所以我又不能发作,于是沉了一口气,好歹压下胸腔里乱蹦的火气,一卷一卷的拆开批复完,才算了了一天的公事。
等我全部批复完,殿外的倾盆大雨也终于收势停掉,我看着面前凌乱不堪的条案和笔墨纸砚到处乱飞的杂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坐直了身子仰着脖颈转了转肩膀才觉得稍微好一些。
起身,收拾,穿衣,回府。
前脚还没迈出殿门,听白垂着手走进来,看到我低头轻声道:“神荼大人辛苦,我们家王爷叫我来带个口信,说他今儿晚上陪酆都大帝去趟阳间就不回来了,不管甚么事都得等到明儿一早他回来才能办,还请神荼大人见谅。”
我在楚江王的府上住了三个月,对他办起公事来前脚不打后脑勺的作息规律习以为常,所以听白的话于我而言委实没甚么可惊奇的地方:“你们家王爷去阳间办公事,你怎么没有随他一同上去?”
“回大人,是我家王爷不准我跟上去的。”
我哦了一声:“既如此,那你今儿晚上就归我所有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先回去吃饭,待会你陪我去一趟琉璃夜,正巧我也有点公事要办的。”
听白又道:“神荼大人还要回去吗?”
我愣了一下:“不用回去吗?你不回家你想去哪?”
“郁垒大人晚上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画卿颜公子说有点私事要到阳间去一趟,大抵晚些时候才会回来,容子笙公子也追在画卿颜公子身后跑了出去,如今已经不知所踪,所以我家王爷的意思是,要不神荼大人就别回去了,晚饭就开在琉璃夜里,那边他都已经安排好了。”
我提了一口气:“郁垒晚上又开溜?画卿颜也去阳间了?他一个妖怪不好好呆在阴间没事瞎串个甚么劲!回头再闹出点玩死人的事,这不是给你们家王爷火上浇油添麻烦吗?再说了,就算是晚饭开在外面,那我也不能去琉璃夜吃啊,琉璃夜那里,那里……”
我那里了半天,也没敢脑袋一发热,就把琉璃夜的老底当着听白的面前给掀出来,我谅楚江王的嘴巴也不会没有加锁,大嘴巴的对听白说,琉璃夜是酆都里有名的勾阑兼客栈,安排我去那里吃饭完全是为了我见浅溪方便。
既然家里面跑得跑溜得溜,忙得忙禁得禁,我自己回去好像也没甚么意思,还不如趁大雨初歇,把琉璃夜当做是个特色餐馆,进去大饱口福顺便见见浅溪,一切决定之后便把听白临时收为书童,两个鬼一同向着琉璃夜的所在开路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大雨过后酆都里的气温明显降了下来,秋意正凉,我带着听白上路,没走伽蓝街的大路,直接抄小道岔上盂兰巷,琉璃夜的门前,果然是预想中的,画皮狐妖断袖魔们人头济济。
听白因是头一回到这种地方,很快就在过度惊吓中涨红了脸,我也不是太自在,毕竟一个女鬼带着书童,天黑透了站在这种地方,委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琉璃夜的门前原本鬼声鼎沸,有叫价的,有拉客的,还有发嗲的,结果我和听白一露面,原先鼎沸的声音便愈来愈小,直至鸦雀无声,我在心底又把浅溪和楚江王分别提出来骂了一回,骂他俩没事找事,一个是个清浅斯文的画师,却偏爱寄居于花街柳巷,一个是个正经规矩的王爷,却偏爱给我在这里订张桌子,这饭到底还叫不叫我吃了,这事到底还叫不叫我办了。
静了一会,鬼声又逐渐趋于正常大小,只不过骂我不要脸的也大有鬼在。
我在一群不男不女的男鬼中,眯着眼睛搜索半晌,好不容易才搜索出,七月半夜里给我引路的那个人妖男鬼,便壮着胆子同他打了声没甚么底气的招呼,没成想那人妖男鬼竟然还对我有印象,当场扯着嗓子喊了声:“神荼大人!”
这下子骂我不要脸的鬼声更加高涨:“鬼帝神荼大人竟然逛勾阑!”
听白囧得快要找条地缝钻进去,我也拿衣袖遮了一下脸,催着那人妖男鬼赶紧给我和听白引路,好快些脱离这个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好不容易挤进门骂声终于小了许多,我严重怀疑他们是把我和郁垒给搞混了。
据听白说楚江王一早就在这里给我订了张桌子,要我直接报他的名号就可以,于是我在前台报了他的名号,那接待我的鬼侍者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上堆满了笑:“明白明白,公子的安排小的们都明白。今儿晚上整个用餐区都是神荼大人的,大人想怎样就怎样,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说着便开始向我推荐各种招牌菜式,咸香酸麻,甜辣酒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这里没有的,若说心下不激动那必须是自欺欺人,我在鬼侍者的言语围攻下就在想,人家楚江王这酆都第一美男鬼的称号果然是张生招牌,人家就连订张桌子吃个饭,都必须是有天神下凡的气势,难怪琉璃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从昆仑虚一路爱到了天庭,从天庭一路爱到了酆都,爱得粉身碎骨都无所畏惧。
我因是头一回在琉璃夜里点菜,不摸这里的销售路数,便只就着手边最近的一份菜单,点了两道名字起得好听,但根本不晓得是如何做出来的菜式,听白听说要陪我一齐吃饭,坐在我对面吓得一张鬼脸雪白,只点了一盘扬州炒饭。
大抵我是插了号,所以菜上的很快,上菜的时候鬼侍者仍是满脸堆笑,加送了我一壶桃花醉,说是他们老板的一点心意,我也没同他客套,直接接过手道了声多谢你们老板的心意。
桃木的托盘里摆着个影青的瓷盅,旁边还置了块桃木的牌子,我凑过去瞧了瞧那牌子上写得字,簪花小楷的横批书着桃花不见桃花醉,其下是同样的字体又纵向题了两句诗,写得是桃花浅深迷春水,青天月下感流年,我私以为他家请的这文案忒有才华,平心而论诗比酒名写得更有文采。
一顿饭吃得快过赛跑,我因为饿吃得快,听白因为怕我吃得快,吃完东西各自分工,听白呆在原地等我,我打听到浅溪的住处自己找过去,浅溪住的地方门前守着一方荷塘,我顺着回廊拐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轻笑:“浅溪兄,故友来访你也不说招待招待我,别是嫌我打扰你了吧?”
少年一袭白衣翩翩,温和却又有些淡淡的疏离,浅溪扶着手中的画板调侃他道:“我还道你们茅山弟子早就辟谷了,你说你赶着这个点来,不是蹭饭又是来做甚么的?”
我看他俩也是你情我愿的互相调侃,没甚么正经事不过就是瞎贫,浅溪的言辞之间就是一副你烦不烦的样子,对方更是一副我是无赖我怕谁的欠揍相,此情此景只能发生在损友之间,若是换了旁人最起码还是要脸红的。
先前的白衣少年笑道:“我青岩肩负着救众生于水火的重任,就是吃你一顿饭又怎样?谁不晓得你浅溪大公子钱多的没处花,你还会在乎这个?”
浅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说得好像你就多穷一样。”
“我们这些人跟你一比,可不都是穷光蛋嘛!再说了,我如今为了揽个画心的生意可不容易了,这一路奔波千山万水旅途艰辛,好不容易抽个空到阴间来瞧瞧你,谁知你却待我如此的刻薄……”
浅溪望着他只管笑,不说留他也不说不留他,青岩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望向浅溪:“你若是不留我,我可当真哭给你看了。”
浅溪仍是笑着看着他:“那你倒是哭呀!”
一时间两人的眼神交汇,直到青岩实在熬不住认输,大大咧咧在浅溪对面坐了一本正经的道:“哎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修行了几百年,昨儿终于被我们掌门选入下一任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