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后半夜与前半夜截然不同,夜静,云深,月未明,残叶纸钱满地飞。
我捧着满手散乱的菩提珠子,在半壶沙门可罗雀的大门前站了约有一刻钟。
虽然已是后半夜,伽蓝街上来来往往的鬼还是不少,只是没有白天的鬼多。
鬼可以选择休息或者不休息,即便是几天几夜连着不睡,也不会对灵体有任何损害,只不过就是鬼脸会再白上几个色号,委实也没甚么不妥,大街小巷,亭台屋檐,石桥花坛,只要是有平面的地方就会有鬼。
凶恶美丽的罗刹鬼,来去无踪的食风鬼,偶尔伸个手臂出来打打招呼的树鬼,素来喜爱勾搭女鬼的欲色鬼,走起路来急行军一般足不沾地的疾行鬼,专门从阳间抢个小孩子,拖回阴间来吃的食小儿鬼,躲在水池河边半透明的水鬼,可谓是百鬼夜行别开生面,估计活人若是有幸能略窥一二,估计立马就要被吓死。
我本来是预备结了案子回家睡一会,顺便换件衣服再直奔桃都山的,毕竟我两天没去瞧文书,郁垒虽然差鬼差捎了个口信给我,说猫妖的案子他办的妥妥帖帖,叫我务必把小心肝放到肚子里该干嘛还干嘛,但我这鬼素来有个毛病,就是只要不是自己亲力亲为,就会觉得心里面没着没落的不踏实,但是瞅着手心里一堆散珠子,又想到没有郁垒在的空空荡荡的府邸,觉得其实不回家直接找个还开门营业的铺子,把珠子串串好再开始一天的新生活,这主意也不错。
于是不再犹犹豫豫,索性迈开步子穿过伽蓝街,往曾经去过的铺子走去。
当鬼帝的好处就是比普通鬼来的更加有名气,虽然我素来不喜欢滥用职权,只要是我经过的地方就会有鬼自动贴上来,对我点头哈腰的行礼问好,而我则都是一一回应,微笑,握手,讲几句俏皮话,反正我不吃亏。
转过一条小巷的拐角遇到位相熟的鬼画师,背着一大堆帆布画板和瓶瓶罐罐的颜料,在鬼火粼粼的街道上一步一绊的前行,瞧着是才收了摊子预备要回家,我一问那画师是同我要去的方向顺路,于是结伴一路同行顺便聊个小天。
我对那鬼画师道:“不好意思,您已经忙了一天一夜累的够呛,还要大半夜被我拖着陪我聊天,委实是忒失了礼道。”
那画师说起话来比我还要客气三分:“哎哟哟,神荼大人快别这样说,大人您是日日忙年年忙,哪里像我们这些闲鬼一个,整日里就是闲得很。大人这时间才回家,想必又是忙了一整天也没有得闲,还是大人更累一些。”
我笑了笑:“还好,刚刚结了个案子,怎样,有甚么新鲜事说来听听的?”
“新鲜事?”那鬼画师扶了扶背上的画板“刚刚有位美公子,也是顺着这条路走过去了,不晓得算不算是件新鲜事。”说完自己扑哧一声先乐了。
我也随着他乐:“画师见惯了美人鬼还说他是美公子,想必是极美的。”
那画师嗯了两声:“不是那种妖孽妖媚的美,是真的很美,就像就像……”
像了几声也没有像出下半句来,我量他是卡了词,微微一笑帮他解围道:“咱们酆都里若说甚么不缺,大抵也就是美男鬼不缺,真要论起来还不是一抓一大把,要甚么样的没有,这公子长得这样得画师的心,赶明儿画师闲了去诳诳他,诳他给你做一日的样板,回头画出来再一精进保准能卖大价钱。”
那鬼画师也嘿然了:“还是神荼大人言之有理,正巧我这还缺个样板。”
兜兜转转又是一条小巷的拐角,那鬼画师到了家门口,跟我拱着手揖了三揖说了句:“神荼大人我到了先回了,下回再陪大人聊。”转身走进胡同深处。
我因闲得无聊所以并不急于离开,而是目送他前行了一段才转过身。
刚一转身便听到那鬼画师在我身后急急的高声道:“神荼大人请留步!”
僻静无声的小巷,僻静无声的深夜,他的声音听起来尤其分明。
我微微愕然的转过身,看着他不甚清晰的身影:“画师还有事吗?”
那鬼画师屈身向前小跑了两步在我的面前站定道:“神荼大人刚刚问那公子究竟有多美,我一时没有找出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现如今一想又想到了。那公子瞧起来就像是个误闯进地府的神仙,虽然美丽璀璨却只能在暗夜里才能绽放光芒。”
本来,一个女鬼因为无聊跟一个男鬼聊美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不晓得为何,这鬼画师巴巴的跑来又提起他,我竟然产生了兴趣,所以说寂寞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可以让鬼的思绪轻狂,放肆的沉沦于自己的兴致,原本的立场,原本的真实,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变得心口不一,在暗夜的遮蔽下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到底哪个才是真实存在的自己我不知道。
伽蓝街上的珠宝店铺,本来也没有几家,更别说是鬼尽皆知的知名铺子,又是更深露重的后半夜,开着门的就更是寥寥无几,基本没有挑选的余地,我只得抛开先前选的那家,随机挑了家还营业的,店里的莲花漏打了丑时。
我之前陪家里一个鬼丫鬟来过一回,是家珠宝字画店,倚忘川而建三面环水犹如被拥抱的水榭,正门进入分左右二店,左手边为字画店,右手边为珠宝店,据说有阴阳区分合合相依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男鬼女鬼的钱通通吃个干净。
因了是快到七月半,所以店铺后身的水面上布满了阴间祈愿放的纸灯,莹莹昏黄的烛火住在纸灯的灯心里,随着忘川水流的漂流而摆动,一如七月半的阳间,漫天漫地带着悲伤腾空的孔明灯,千盏万盏星星点点。
我跨进门的时候珠宝店里面没人,确切的说是没有鬼店员在打理生意。
书画店里面有人,坐了个年轻的公子,肩宽,清瘦,给我的感觉很成熟,这公子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面孔生得如何,甚至看不到他的侧脸,但是阴气蛮重,比无常爷不晓得重了多少倍,是个资深老鬼一目了然,三千青丝如云布满他整个后背,头发不是太长,但是很厚重有质感,上半部分以黑檀木发簪绾了个发髻盘了,下半部分纹丝不乱的搭在肩头。
郁垒素日里常说,是不是美公子先要看头发,头发美的一般长得都不会差。
郁垒挑男鬼比我有资历比我有年头比我有经验,我绝对相信他说的真实性。
若是按了郁垒的理论,这公子的皮相,合该也不会太差劲了才对。
店里没鬼搭理我,我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这位公子,能不能打断一下。”
这时那公子转过头来望着我,我看着他霎时间就无语了,彻底的无语了。
精致的眉目,鼻梁雪峰一般的高挺,下颌骨的轮廓很柔和,神情略显忧郁。
矜持但是不无措,眼角眉梢上挂着满满的古典风韵,唇边一抹浅淡的线条极其风雅,还有零散在他眼中的风月,干净而温暖,一个很有味道的古典美男,啊不是美男鬼,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温柔,仙气不请自来的温柔,不媚俗,不妖冶,有阳刚之毅亦有阴柔之美。
我凝望着他,凝望着他的眉目精致,只想到与之相配的四个字古韵绵长。
那公子也无语的凝望了我一会,很自然就将手边的东西往桌面中间推了推,纱衣的衣袖卷起一角折边,露出他一双很美的手,手指修长骨感指节分明,白皙干净而有力度。
他看我愕然的僵在当场,于是气度从容的自座位上站起身,双手指尖轻触在桌面的纸张上,对我礼貌的微微点了点头道:“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我再一次无语凝噎,虽说我们酆都素来讲究的是民风开明男鬼不拘一格,但是他也太不拘一格了吧,光是长得好看也就罢了,现如今不光是长得好看,就连声音也是如此的低沉动听,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这还叫不叫其他鬼活了,这还叫其他鬼如何活,如何有脸在酆都活下去。
我再次凝望着他,完全被他古典的风韵勾了魂,一时间不晓得要说些甚么,最终还是强打精神的回神,拼拼凑凑才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我是来串珠子的,我这手串被扯开了,珠子蹦的到处是,还得再配两颗,可是这里没人……”
这公子没有打断我的意思,只是静静的听我说完再次颔首微笑道:“姑娘请稍等,敝人的事马上就好。”然后再次执笔,把被我打断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完成。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手腕骨,下意识跟过去站到他的身旁,看他把先前桌面上那张素白超薄的苏工扇面又往桌子中心挪了挪,提着毛笔就着桌子的边缘,由右及左写下两行字:隽隽恐尊空,此尘当何如。
他的字写得很快但是很工整,极漂亮的一笔簪花小楷,跟楚江王有的一拼。
一张扇面很快完成,落笔后他对着桌子正对面的纱帘喊了一声:“画师。”
一个娇小的鬼画师应声而出,展颜一笑道:“公子还是老规矩?要洒金?”
那公子一边抽出一包钱,一边把扇面往她面前推了一下:“给您添麻烦。”
那鬼画师连忙摆着手道:“不麻烦不麻烦,您看公子您老是这样客气,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我们老板还说,日后只要是公子的吩咐都是急等着要的东西,叫我们可千万不能误了事。”说着又指了下另外一个地方“那刚刚这扇面公子也是一齐要了?还是再瞧瞧?”
我随着她的手指探头过去瞥了一眼,发现是个绘了桃花的宣纸扇面无字。
那公子微微一笑:“都要了,都是老规矩粘好洒金,您看行吗?”
“行的,行的,那公子您稍等,我去后面把扇面粘好洒金,一会就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