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七月初七的后半夜,我又做了个桃花颜色的梦。
梦境之真实之心醉,足可以与我活着时候的青楼旧梦有得一拼。
梦境之香艳之唯美,也绝不亚于七夕当晚各色未了情的话本子。
七月初七的后半夜之前,曾经有一回我无意间偷听了一回卞城王和阎罗王的墙角,隐约听到阎罗王说过,死了就是个死人,鬼不会做梦妖魔也鲜少如此,若有哪个鬼拍着胸脯说本鬼昨儿晚上做梦了,大抵便是被另一个鬼给入梦了。
酆都的娱乐项目有限,最烧钱的项目有两个,一个是冥婚,一个是入梦。
冥婚是鬼跟鬼玩,讲究八字得相配,入梦是鬼跟人玩,讲究人死情意在。
两大娱乐项目各有千秋,各有客户群体,一直共同霸着整个酆都的市场。
冥婚玩得好的,不但可以烧钱,偶尔碰上个爱的死心塌地的鬼,搞不好还可以美美的坐享其成,大赚一笔贿赂酆都大帝倒腾个好胎投了的礼金,而入梦则完全就是个烧钱的玩意儿,只出不进,有去却一定没有回。
所以在酆都,玩冥婚的多于玩入梦的,两派日日争个你死我活,互相看不惯互相又拿对方没法子,鬼商们辛苦经营了几年也发现了个中蹊跷,于是冥婚在市场的需求份额中,逐渐分出了高中低三六九等,而入梦就只能是高山流水觅知音,高高挂到了市场中看得见摸不到,高端私人定制服务的那一栏。
入梦是个高端矫情的事,除了需要定制,就是费用不是一般的高。
我记得去年七月半我接手了一个案子,那男鬼被自己的老婆和情夫给毒死了,本来这事是要通报给司命星君晓得的,要在他老婆的命格簿子里记上一笔,等来世换个命格要她加倍去还这笔情债才可以,结果那男鬼爱她爱得死去活来,主动请缨要进无间地狱替她去还债,只求酆都大帝对她手下留情。
死人插手活人的事那必须得是罪加一等,十八层地狱可逃无间地狱难免。
那男鬼要替她去还债,既然选择要进无间地狱,也就甭想着还能再出来。
当初酆都大帝把这话告诉他的时候,他非但不怕,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要最后再去跟他老婆说几句话,叫她务必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酆都大帝一时无语,极其不耐烦的给我分了差事,叫我速速带他去入个梦,入完赶紧送到九王爷那里,抓紧时间把这膈应鬼的鬼给办喽,然后我领了大帝的命带他去入了个梦,我记得好像是花费了黄金一百两。
就这样,那男鬼为了个视他如牲畜的淫妇赔上性命又破财,当天夜里回了一趟家,把仅有的一点家财都卷了,两手高高的捧给了酆都大帝,这才有幸在酆都钱庄的等候区排上队,买了张入梦的单子,又用了一个时辰,才等来一大堆鬼差阴帅们敲下的章子,这才正式入了梦。
听说过鬼给人入梦的,没听说过鬼给鬼入梦的,所以阎罗王的话不能全信。
大抵我昨儿一直纠结于楚江王的前世,结果就又梦到了他,委实情有可原。
西湖,香市,花光明媚,鼓吹温风。
半空中纷纷扬扬的昙花花瓣落雪般随风飘扬,一个小小的卖画摊子旁立了位墨色长袍的公子,他的身边有一群人,正在熙熙攘攘聊题诗,那公子充耳不闻的拾起一把扇面洒金的折扇,对着身边的人说了句甚么,声音太小我没听清,那摊子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摊子,摆着各种质地的纸张和折扇,摊主还是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耄耋老头子,却因了那公子的到来变得亮眼不少。
他站在我的身侧,三千青丝如墨,垂坠顺滑的落于腰际,墨衣上有灰绿色的暗色手绣纹样,勾勒出他比例完美的颀长身材,就像一株迎风招展的高杆植物,静静的立在微风中兀自摇曳,瞧着有种别样动人的美丽,如雪的素颜和挺直的鼻梁,美得安安静静轻灵优雅,美得不食凡间烟火璀璨闪烁。
月下昙花绽,繁星满天,素净芬芳,素白色的花朵微微翘起,上有油绿的枝节,下有秀色的美男,风过,吹落一片素白色的花瓣,花枝在冷月的映照下抖了抖,抖落了他满肩头的粉白色花粉,入鼻处一片幽幽的冷香。
小摊子上的油灯,也很是知我心的应景的摇了几摇,摇亮了那公子的侧脸。
一片明晃晃的围观中,那公子抬起一只手,掸过肩头上洒过的花粉,衣袖如流水一般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和骨肉匀称的手腕,骨感,修长,力度分明,白皙的肌肤和如墨的长发形成鲜明的对比,鲜明的独树一帜,鲜明的抓紧了我的一颗小心肝,我壮了壮胆子抖着嗓子道:“这位公子……”
那公子原本并没有瞧见我,此时转过头来望着我,精致的眉目间满是疑问。
我在灯光下抬眼看着他极富线条感的嘴唇和弧度适中的下颌骨,一时语塞。
对望,静默,他回望我的眼神里满是犹疑,犹疑的忐忑不定。
几秒钟之后,他对我的犹疑变为了探询,探询又变为饶有兴味,紧接着他看着我轻轻笑起来,笑得温和典雅,笑得风雅自持,接下来的情形就不太对,我和他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长时间的对望,对望,对望。
最后在一片哗然之声中,还是他先开了口:“姑娘刚刚是有话要说吗?”
我之前一直混青楼,是以对男子虽说了解没有百分之百也有百分之八十。
我之前一直觉得,男子都是有钱就是大爷,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不太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有一种男子,是瞧着古典实际也古典。
我之前一直自认,对美男有一定的免疫力,但是,他长这样子也太招人了!
我在他的注视下回神,挪了挪手指遥遥指了指道:“这里还有花粉。”
他倒是个大方的性子,直接将自己送到了我的身前:“劳烦姑娘帮帮忙。”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人群,有几个围观的姑娘已经有些不满,大抵是怪我坏了她们的好事,我活了这样大头一回神经紧绷:“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那公子回过头来,望着我再次温雅一笑:“敝姓慕容。”
我看了看他:“哦,我看公子刚刚在挑折扇,其实我也挺喜欢折扇的。”
人群中有悉悉索索的抗议声,不用她们动手,我其实也很想抽死自己。
慕容公子微笑:“折扇是男子用的东西,姑娘一个女儿家也会喜欢吗?”
他的话不出我的意料,男子多半觉得女子就该性子温婉与世无争,不然就是无德,我对他微笑了一下,低头瞧了一眼摊子上的折扇:“谁说不可以。”
慕容公子不再回答,弯腰拾起我视线中那把双面洒金的宣纸折扇:“本来这折扇敝人是预备要收入囊中的,既然姑娘喜欢那送姑娘了。”
他站直了身子靠近我的时候我才发觉,他其实不像看起来那样瘦削,只是骨架生得偏小,所以在视觉上给人一种清瘦的错觉,他的肩膀其实很宽,我仰视着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就只有风雅和古典,其余都是废话。
不等我说话他已把买下折扇的零钱付了,拉过我的一只手,把那折扇连同扇套一并塞进我的手心里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敝人想请教姑娘的芳名。”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必须是回答他了,因为我看到自己的嘴巴动了几动,但究竟说了甚么我不记得了,也有可能在那梦里我就从未曾记得过,然后慕容公子朝我轻轻拱了拱手:“那我们后会有期。”转身离开了那小摊子。
他那一笑委实是笑进了我的心窝里,委实是笑得魅得很也美得很。
我在这样一个桃花颜色的梦里惊醒,惊得就像生魂撞了上勾魂鬼差。
那慕容公子同楚江王的感觉何其相像,我不能置疑,但脸却不是他的。
虽然我没有正面见过楚江王,但直觉上楚江王的脸不应该是长成那样子的。
穿衣,洗漱,直奔鬼门关。
昨儿白无常答应会去阳间查一下,蓝葵拐骗她夫君的事是否属实,今天我得过去听一听,出门上了伽蓝街,还没走到鬼门关迎面就碰到了黑无常。
白无常当白班,黑无常当夜班,不当班不穿官服,就是一身黑麻布衣。
黑无常生性比较好斗,所以看起来凶狠无比,实际上率直较真的要命。
我因有事在身连脚步都没停,边走边跟他聊了几句:“无常爷当了一夜的班,白天还不睡觉又出来瞎晃,当心今儿晚上夜班时候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