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城隶属于舒州,是首府彭城的卫星城镇,自古有彭城西大门的美誉,是中原丝绸生意酒水生意的重要往来节点,箫城里有个步园客栈,贵人和逸尘都来过,听贵人说,他那掌柜的是个有手腕的生意人,在生意场上很能吃得开,加之世代为商头脑精明,苏州,扬州,晋州和奉元城,都有他们家客栈的分号。
步园客栈不同于其他小客栈,乱花渐欲水渐溪石,客栈占地三百亩,西高东低呈倾斜状,中轴线半径有三百里,护城河贯穿其间,阡陌交通夜不罢市,青烟回绕月满则盈,总之不是一般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住在步园客栈必须有好处,规模大面积广人头杂乱,来无影去无踪,想做甚么做甚么,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不用担心旁人的眼光,因为旁人连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因此绝没有心思来搭理你,但坏处也是十分的显而易见,一个字贵。
我们到的时候几乎客满,由于没有提前预约,因此相对经济实惠的房间,便都被各位大侠少侠达官显贵们占了先,倒是正巧余下天字房三间,掌柜的一双含情脉脉的大圆眼,在我等三个瞧起来便很有意思的组合身上过了一遍,旋即锁定在逸尘的身上笑道:“这位公子要几间?两间?”说着还比了个二出来。
我在逸尘的身后用力一扶额,这位掌柜的当真是一等一的二。
贵人的眼光在我的脸孔上打圈,逸尘的呼吸声在我身前静不可闻,我有些倦累懒洋洋接口道:“你瞧我做甚么?三哥不是说过,一切全凭他安排。”
然后逸尘和贵人在我身旁对视一笑,极为难得的一派祥和安煦。
“三间。”
“三间。”
贵人极为难得没有聒噪,与逸尘异口同声喊了个三间,我对他很欣慰。
掌柜的收起先前含情的脉脉眼神,一改公事公办的样子对小二哥道:“三楼右手边天字乙丙丁,你派人上去收拾一下,给这位青衣的公子住丙字间,住中间安全些。”说着对逸尘点一点头,仿佛十分满意自己的近人情。
不晓得我在掌柜的眼里究竟是甚么性别,但隐隐感到自己也有断的潜力。
小二哥一路引路带上三楼,暂定先住三日,给贵人再配几副五石散随身带了上路,人马都歇一歇,把我身上化脓的伤口都处理干净便走。
逸尘说,不预备给我置办剑,借着这机会逼我把三哥的扇法揣摩通透,就算不能应用自如,最起码也要学会防身的几招。
他坐在我面前说这话时,我在瞧眼前鸡翅木茶几上的白瓷茶杯,热水注入,茶叶沫子在白瓷身的茶杯中成悬混状态,打着旋边转悠边往下沉,我瞧着腾腾的乳白色水汽发呆,不晓得这一杯热水灌进嘴巴里会不会烫得失声。
我现如今有自虐的倾向,会用心去分析每一种自虐的法子到底可不可行。
逸尘见我没反应,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指尖轻轻叩在我面前的茶杯旁边,白瓷一般的肤色真养眼:“丫头,我说得话你听到没有?”
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拿捏不准,仍是垂头闷声想自虐:“听到了。”
再次发话声音带沙,有用闲散掩盖的意思:“没有图解你预备怎样练?”
素茶是不应该用滚烫的开水来沏的,我为刚刚没有提醒小二哥而懊悔。
一会功夫茶叶沫子俱已沉淀,黑黢黢窝在杯子底部,浓艳的黄绿色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茶油,我用指尖探过去戳破:“你放心,三哥交代过,你如何说我如何做,总不至于再搞出麻烦事来叫你为难。”
我不想说话更不想瞧见他,我不晓得没有三哥的指点要如何去练,也不晓得如何才能一招一式都模仿的与三哥丝毫没差,简单回忆了几个身法,只能说是愈发模糊,会不会是招式里另有玄机,我只能说不得而知。
眼角余光瞟来,有寒月照冷江的胆寒心惊:“你别以为我是在同你开玩笑,也别想着撒个娇发个泼就能躲得开混得过。我不是小滼不会凡事由着你的性子来,这扇法你练也要练不练也要练。你现如今不是你自己,你扮的是小滼,不仅扮相上不能有纰漏,身法上也不能有纰漏。你得清楚,不会使飞云扇是你的一大忌,若是再碰到与小滼交过手的人,就凭你这身手死定了,而且还要露馅。”
我抽回戳茶油的手指捂住口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冰冷的手指上,有种想被勒死的冲动,冲动久了心底便生出魅惑,引诱人去死的魅惑,魅惑无声却足以打败我的忍耐和理智,我把脸孔整个埋进手掌,太阳穴开始跳疼心很乱。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为何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为何要让我活下来,这事若是叫三哥来做,或许不会如此为难,我必须无条件肩负重任,必须无条件振兴门派,必须无条件奔向二叔搬救兵,这一切的一切就是狂风呼啸,我在他的咄咄逼视下没有酝酿的抬起头,嗓音冷淡的道:“明儿开始就练。”
逸尘又接过我的话头,眸光里有深刻的寒意:“希望你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说话算话,我会时刻监督你,不要拿骗小滼那一套来骗我。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练不好,到时不止你要死,我们大家都要跟你沾包。”
没有思考也没有停顿,我抬眼望着他:“你就这样恨我?这样恨我活了下来?你不把我置于死地就不痛快是吗?你不把我置于死地就觉得没为三哥报仇是吗?我承认我以前的确骗过三哥,可我从没有在练武上骗过三哥!”
贵人横了他一眼,哇啦一嗓子开始帮腔争辩:“小白脸,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我们四小姐都说了明儿开始,你还有甚么话可啰嗦?你别以为三少爷没了,没人给我们四小姐撑腰,你就可以随意欺负人!我明白告诉你!我们还有南宫公子呢!你最好识相别惹毛了我们四小姐!”
“贵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失常发尖“别提他!我跟他没关系!”
贵人的嗓门依旧很大,大得高亢:“好好好,算我多管闲事!四小姐你就不能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吗!你这是给他脸顺着他的意踩贱自己!”
我在他义正辞严的气宇轩昂中低眉敛目:“我明儿就开始练,你们都闭嘴。”
逸尘起身离开那一刻正眼都不瞧我俩,吱呀一声拉开门走出去衣角都不见。
晚饭时候客栈里来了一群道姑模样的人,其中一人年纪偏大约有四十岁左右,面色苍白下巴略尖,两片樱色薄唇满脸刻薄相,一人面容尚算清秀,神情却甚是倨傲,除了佩剑上的八宝攒珠混色流苏穗子,周身上下均是一色翠玉配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余下几人皆是屏气凝息的顺从样子。
快马加鞭赶了几天几夜路,贵人自然不必细说,我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本想痛快吃一顿拜祭五脏庙,然后好快点赶去见周公,可迎面瞧见这几位扫把星,我一颗疲累的小心肝顿时咯噔一声停跳两拍半,哪壶不开提哪壶。
来人是峨嵋的人,慈云那张刻薄的脸面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那神情倨傲的年轻女子,好像是叫妙甚么还是甚么妙,我记不太清,也不一定是她,我倒觉得同在鼎泰宫里见过的那一个略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倒也没有定数,或许只是生人见面有些眼生。
我回头求救的瞧了一眼贵人,贵人对上我的目光,几经躲闪假装与我不在同一空间,眼光发绿盯着一桌饭菜咽口水,根本无暇顾及我的心情,我在心底叹了口气,轻轻放下碗筷对他道:“贵人,你觉得你这样对我真的好吗?”
贵人在我的叹气声中紧扒几口饭:“少爷你不是有无所不能的扇子吗?”
说着笨拙在身前比划两下,少爷二字叫的须须臾臾不真不实,我再次叹气,周身上下的血脉已经不甚活络,预备早死早超生,逸尘瞧这情形不对,微微侧身正面把我挡个严实,不好的心情溢于言表。
那神情倨傲的女子拉长了尖细的声音道:“小二哥还有上房没有?峨嵋派七人,要一间上房三间客房。”声音之尖细令我不能忍受。
包了头巾的小二哥闻言一笑,大喇喇甩开手中的白色长麻布道:“有的有的,今儿下午刚有客人退房,现如今等着姑娘挑,还请这边瞧一瞧。”
那神情倨傲的鼻孔底下瞧人,对着慈云低头两人嘁嘁喳喳一会,复又抬头摇头摆尾哼了一声道:“不必瞧就定下了,这是定钱,你差人去收拾好再置办一桌子好菜,我们师傅吃过就回房歇息。”说着把两锭银元宝摔在高柜正中央,然后很自然的转头一瞥。
就这一瞥的时间她瞧见了我,先是一愣滞了一下,继而诧异转头仔细打量,接着她那双斜吊起的单凤眼里,便燃起了一股熊熊的怒火,怒火中烧如同饕餮食人,我担心自己的一条小命不日便要魂归离恨天,尽量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姿势不去与她对视,今儿我已听过逸尘许多句数落耳朵起茧,委实不想再听。
她摆了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再次皱眉对慈云低声说了句甚么,慈云的眉头也皱起来,两人一前一后隔空对我怒目而视,好像家破人亡的是她们,而我是那罪魁祸首的灾星害星,握了把飞云扇心道:“看来少说两句她们便要立马去死。”
给逸尘打了个手势,他会意一点头对贵人低声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