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迦叶陀(1 / 2)

离开的路上我再次记起三哥曾经说过的话,叫我趁年纪小早点出道的话。

小的时候在金陵,在甚么都不晓得的前提下,被迫承认三哥是个断袖。

那时我一个屁事不懂的毛丫头,觉得断袖不过是个取向问题,与通常意义上的取向有所区别,但断的人是三哥,所以我必须义无反顾,高举双手点头赞成,后来长大了晓得了个中缘由,便把这事特特提出来问过三哥一回。

三哥对我的问话执扇一笑:“全天下的女子,除了我妹子不是事儿妈,其他都不是省油的姑奶奶,本少青春有限,也懒得瞧也懒得听。”

那架势譬如听天由命的啧啧无奈,其实我还瞧出他一丝委婉的不在调上。

我那时对于三哥的高境界理论不甚明了,总觉得三哥是对女子这一性别有偏见,现如今当自己不再超然物外的事不关己,突然间便明了三哥的心境。

恶心,厌恶,失望,对女子这一性别的反感情绪,瞬间占领我的全部思维。

逸尘说我是不出道不晓得江湖事,说我在鼎泰宫里呆得时间长,做惯了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便不晓得人世间的疾苦,也不晓得江湖上的人情世故。

我甚不耐烦:“若江湖上人人如此,灵溪大会还选拔少侠做甚么?”

逸尘冷笑着翻我白眼:“丫头你是出道出得晚,过两年便会晓得江湖事。”

按照逸尘的理论,她们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总是要想法子讨生活,而这里距离滕县最近,与其卖茶赚钱不如伺候好狂尸寨的人,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我不赞成他的论调,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没三观的事我总不屑于去做。

我私以为,即便是女子一样可以行得正走得正,可以不仰仗权贵不出卖灵魂,纵然会输在起跑线上,纵然会败得体无完肤,最起码得有为人的尊严。

我突然想到了柳慈,虽然现如今也没明白,三哥同她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导致她时时处处与三哥不共戴天,不共戴天的给三哥下绊子。

六年前的冬天夏张被踢馆,正月里老爹两手一推,把五十几条人命一股脑推给了三哥,加封了三哥一个少掌门的新身份,对此我十分满意,但三哥对此十分的不满意,于是不满意的三哥为了借钱赔偿,便带我去了趟金陵,去搬莫炎尘的家财万贯出来救命,我们就是在金陵的庙会上见到了柳慈。

金陵跨江而居,北连江淮平原东接长三角倚钟山,西傍长江天堑,秦淮河两岸商贾云集集市兴隆,虽是在南边可水汽大,寒冬腊月比起北方倒更冷,黛瓦上堆着一簇簇的白雪,房檐上挂着冰凌,河道里全是晶莹剔透的薄冰层,白茫茫一片天地间,我们就那样瞧见了她。

墨色长发墨色发带通体白衣,高挺的鼻梁犹如刀削一般立体,凤眼浓眉淡色唇,一把锈剑在她手中舞得千变万化收放自如,身轻如燕衣袂如飞。

剑是软剑,回转间发出剑身绷紧的规律声响,光亮集中于剑尖一点,台下有叫好的有撒铜板的,有个纨绔子弟模样的公子哥,随手掷了一锭银元抛过来,不远处有位年纪偏大的男子,一身粗布长衫席地而坐捧了个手鼓,闭着眼眸侧着头,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手鼓的两面,打令的节奏铿锵有力,恰似一场振奋人心的战斗。

我那时甚是属意她干脆利落的身姿,是以便觉得三哥也应是属意她的,后来才晓得那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三哥活了小半辈子,直到闭眼断气,心里想得仍然是天性酷爱孤芳自赏的逸尘,有时会孤芳自赏到有些自负。

我晓得我改变不了逸尘的孤芳自赏,就像三哥从未对他提出过改变的要求,但我总还是心存一点奢望,奢望他有朝一日能对我仁慈一些,仁慈到可以让我去亲近他,而不是只能仰望他的背影,仰望他与我的对峙。

他的背影,他的对峙,背影,对峙,影,峙。

不得不承认,我与逸尘真是个极有意思的僵局。

对峙已久僵持依然,与三哥的存在与否其实无关。

柳慈这一世的命格簿子忒不好,一出生便是孤女,不晓得是生来便没有爹娘还是半道上爹娘都死掉了,后来命好被一个达官显贵家的夫人捡了去,那夫人多年无子,便是娘家再风光,依然敌不过二房怀里的两个儿子,家族地位皑皑可及,柳慈虽不是亲生,好歹可以暂时挽回一点颜面,她那夫家是柳姓,夫人觉得捡来的孩子是佛祖的恩慈,便单名了一个慈字。

柳慈十指不沾阳春水,安安稳稳做了十五年娇小姐,十五岁生辰一过,她那养父因为生意上的事触怒了当朝天子,天子一怒株连九族,她养母对视她如同己出,哭着把她的身世当堂讲个通透,天子九五至尊自然不信这一通鬼话连篇,一定要滴血认亲才做数。

于是两碗水三滴血当堂摆明,柳慈如同白驹过隙,从鬼门关口硬被拉了回来。

但她一个过惯了好日子的人,何曾受过这等疾苦,万般无奈便开始沿街乞讨。

白日乞讨干活夜里便顺手也可牵牵羊,后来有一日她牵羊时眼神不济,牵到一个游侠的身上,于是引火烧身,这人身上带了些不少钱,大抵是为了保险起见便分了两包,一包随身带了一包装在行李里,柳慈拿的是行李里的这一份。

要活下去势必要有个好身手,两人上房揭瓦踏雪无踪,过了几条街才撵上,彼时柳慈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无力的倒在地上,眼睛里射进金灿灿刺目的日光,气喘吁吁的道:“我把钱还你,你放过我。”

男子蹲下身子打量了她一会道:“你多大了?”

柳慈抬手挡了日光道:“年前才过了十五岁的生日。”

那男子微微一笑:“我看你资质不错,为何要偷东西?”

柳慈闭了眼睛想了想道:“我娘亲也死掉,我总得想法子活下去吧。”

那男子又道:“是不是只要能活下去,不管做甚么都行?”

柳慈摇了摇头:“我甚么也不会。”

那人向着她一伸手道:“愿意跟着我卖艺为生吗?”

“卖艺?”

“对!”

柳慈就是这样一个人,活着是她人生中头等大事,其他一概要靠边让路。

当是时我围在她身边蹦跶来蹦跶去,以为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以为是我命格簿子里缺了她,所以司命星君便特特为我做了个命格,把她送下来给我。

后来三哥因为她的通风报信,差点被唐晚词害死我才明白,我与三哥不过是她人生中诸多过客之一,她其实从没把我与三哥的死活放进过心里,我们不过是她赚钱生存下去的工作之一,与舞剑卖艺无二。

过了青山贵人终于醒过来,因为高热和长时间节食,他那张四方大脸竟然瞧着小了几圈,人也跟着清秀不少,我对过于健壮的男子没有好感,但如今瞧贵人瞧得十分顺眼,试了试他的额头问:“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为了赶路身心俱疲的贵人,眼泪汪汪望定了我,古铜色的眼圈一红,偏头便直着破锣嗓子嚎啕出声:“四小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在他难看至极的哭容中再次无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性子,正如身经百战却永远改不了初衷的贵人,他这哭代表他仍是原先那个他,一如我仍是原先那个我,那个永远受不了他婆婆妈妈,而且终生不打算受得了的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贵人就是贵人,你以为我是当今圣上吗,你的眼泪掉错地方了。既然好了你来骑马,我要休息一下。”

贵人回头望定了逸尘,面露愤愤之色,撕破脸皮的心意如同司马昭之心。

贵人的性子同未出阁的大姑娘无二,凡事存进心里,素日里小事上抹不开面子直接讲,寻了由头便要小账总账一齐算,自打三哥命丧鼎泰宫,便对逸尘微词颇多,背地里不晓得同我说过多少回,回回是眼泪和着鼻涕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