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冷得锥心刺骨的黑龙潭里,抱着为救我英勇负伤的贵人做了个梦。
大抵是梦到了老爹梦到了三哥,梦到了素月与她的奶娃娃,梦到了素日里事事顺着我性子苦口婆心的大师兄,还梦到挂了一品公子头衔的南宫墨,说句实在的,我对这位名声大过天的未婚夫毫无印象,甚至没有想要去了解他的冲动,我若说我瞧上的是逸尘,大抵会被三哥的生魂猛烈追杀,所以我不能说。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逸尘捞我出水的时候,黝黑群山的边际微微放亮,山风清冷带着露水的潮气,我用力呕出一口带了土腥气的潭水,喉咙因为过度的撕扯而浮出血腥,抬起手背抹了把带血丝的潭水,泪水再一次决堤。
多么熟悉的血腥,多么熟悉的黑龙潭,多么熟悉的三哥已经离我远去。
逸尘抿着薄唇俯瞰着我,面上的神情无比焦虑,泼墨般浓黑的发丝上有水珠集结,水珠在他的发丝上滚圆晶亮,一颗颗顺着发丝滑到他的下颌骨上,水珠积聚连成线,从我的角度望过去,他侧脸上的五官特别分明。
贵人躺在我身旁鹅卵石的浅滩上,半是昏迷半是清醒,内伤的鲜血止不住向外吐,逸尘点了他身上几处关键止血穴道,好歹吐得次数见少,可血量并没有实质性减少,我晓得他这是伤及脏腑导致血海失守。
贵人的身世来历来龙去脉我从不晓得,也从没想过要去问三哥,我对贵人的印象始于睁开眼睛,终于这一刻万般无奈望着他大口吐血。
听说贵人与三哥同年同月而生,自打我睁开眼睛有记忆,他便住在鼎泰宫里跟在三哥的身边,我这人不是个爱八卦的性子,也不爱去说八卦,三哥说东我便往东,三哥说往西我也懒得考据为何要往西。
总之宫里一概大小事都有三哥扛着,哪个门派需要去拜访,自然也是三哥说了算,要养谁要撵谁全凭三哥的安排,我只要晓得,有三哥吃的就有我吃的,没有三哥吃的也有我吃的,天塌下来还有三哥帮我顶着,这就足够了。
一想到三哥心底立马五味杂陈,举目黑龙潭峰峦层层迷眼叠嶂,清晨的烟霭弥漫飘荡在山谷上方,手臂覆上眼睑痛哭出声:“逸尘哥哥,我只剩下你了,我甚么都没了,鼎泰宫没了,三哥也没了。。。。。。”
我晓得,所有的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我晓得,没了三哥我便彻底没了倚靠。
人命浅危说得不是我,茕茕孑立说得才是我。
逸尘不是三哥,他躲我素来如同躲贼,对我的回避情绪扶摇直上,就算我扑过去求他帮忙,他也不会同三哥一般,哄着我说没事还有他在,他只会更加厌烦我的大小姐性子,厌烦我被三哥惯出来的顽劣性子,可我对他又不愿轻易放手,他是我与三哥之间仅剩的唯一联系,能让我有勇气坚持活下去的唯一联系,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依赖他的理由。
我私以为逸尘对我该是冷若冰霜的不闻不问,没成想他也只是深沉的拿眼睛别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的叹息一声,千言万语汇成一声叹息,叹得迂回低转叹得欲语还休,叹得我的小心肝一抽清泪又落,我攥起他一根修长的手指嚎啕起来:“逸尘哥哥,你说我接下来该怎样做?”
逸尘对我难得温柔了一回,伸手抚了抚我头顶湿漉漉的头发道:“按照你爹的遗愿去泉州找你二叔,别辜负你爹对你的期望。”说着斜眼打量还在昏迷的贵人又道“在此之前要先去一趟万香谷,找尉迟谷主要解药。”
没错,我得完成老爹托付给我的遗愿,不只是老爹,还有三哥还有我娘亲。
我娘亲她这一世的命格簿子大抵是司命星君写得忒不好,生下我没几日便一命呜呼捐棺了事,而老爹又是个不会照看孩子的,是以我的整个童年都是跟在三哥的身后跑来跑去,我在一仰脖便能叫三哥,一回头便有三哥等的悉心照料下长到二十岁,可谓是顺风顺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要有三哥一切都不是问题,对此三哥很是豪迈的说:“你是我妹子,哥不罩着你罩着谁?”
我在冷水里泡得时间久了,脑袋也跟着冷冰冰的迟钝起来,河滩上卵石纵横冷气扑面,山谷中有晨起的鸟鸣,啾啾声在空旷的山谷间无限倍放大,我坐起身子抱着肩膀冷得发抖,连带勾画三哥的形象也充盈着冰冷的哀婉。
三哥对我的好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讲得清,老爹没心思听我讲与吃喝玩乐习武练剑有关的破事,因此这些天大的事便需找三哥一吐为快,记得有一回我下山惹下泼天的祸事人家上门来索赔,得亏是被三哥迎面撞上解了围,不然这事若是闹到老爹的面前,恐怕我又得挨打关书房。
逸尘把他那件半碎的墨色长衫递给我,裸着上身坐在水边洗血迹,我浑身湿透披着压根不顶用的长衫瞧他洗血迹,他的身材结实匀称肌肉层稍薄,肤色白净又隐约透出一股潜藏的力量感,腰身挺拔小腹上没有赘肉,两条琵琶骨纤细分明,颈窝子凹的厉害,他晓得我在瞧他,头也不回的道:“到了辰时先下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听到下山我哽了半晌:“那下山之后,你能陪我去找我二叔吗?”
预料之中的无言以对,他转身望着我眼底一片深邃的漆黑,漆黑的波澜不惊。
其实逸尘生得并不是很高大,肩膀虽然宽,但也仅仅只是骨骼撑出来的宽,虽然不是三哥那种柔美类型的男子,但也绝不是威猛凶悍类型的,可不知为何,我瞧他总有种生畏的胆怯:“我以后还是可以回鼎泰宫的是吗?”
再次不出预料的默不作声,我胆怯的望着默不作声的逸尘,胆怯得发抖。
他从身后抽了件东西出来递给我,闪亮的钢色金属在初升的日光下熠熠生辉,是三哥的飞云扇,百炼精钢混着稀土,折扇合拢钢骨钢叶通体镂空,银色的扇面上雕着繁复的花纹,三哥套在手腕上的开口手环已经不见,只剩下半段沾了暗红色凝血的链子条,我暗自垂泪把折扇拥进怀里,紧紧的紧紧的,仿佛一松手三哥便会再次消失不见,悲哀袭上心头伤情不能自已,我扑进他的怀里用力箍紧了他精壮的腰身,害怕下一秒他也会在我面前消失于无形。
他用一根蜷起的手指轻轻蹭着我的脸颊:“别哭,等找到你二叔给你爹和小滼报了仇,鼎泰宫你一定还能再回来。”
清澈的潭水倒映青山环绕,灰蓝的天空里有浮光掠影,静得纯粹静得沁凉。
他的手指间有凛冽的清水冷香,我在他凛冽的目光中哭着抬头望向他。
他的深黑色的眼睛里有素雪一般的澄澈明静,是我躲不过的漫天相思。
逸尘的计划是这样子的,我们家被灭门必须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大事,可江湖之大人心难测,保不齐个顶个都相信,我们全家皆已喝汤过桥投了胎。
贵人本就不会武功,这下子为了我还须带伤赶路,属于重点保护对象,而我是个残党余孽家的孤女,身手再好也经不住各大门派的轮番刺杀,更何况我那一瓶子不满的水平,连灵溪大会都没参加过,更别提赶上三哥和逸尘的身手,索性棋行险招叫我假扮三哥。
逸尘的意思是,江湖上与三哥交过手的大有人在,多是顾忌三哥的身手和飞云扇的招式多变不敢轻举妄动,叫我假扮三哥也是想短期内蒙混过关,为贵人争取养伤的时间,能瞒一时是一时,等到实在瞒不住再说。
假扮三哥我是不发愁的,毕竟打小偷溜出宫便是偷穿了三哥的衣服,这事还得归功于我娘亲,我同三哥生得一模一样足可以假乱真,有一年我穿了三哥的衣服跑去给老爹瞧,老爹乐得直拍桌子,说我晃一瞧竟是个着了女装的小滼。
先到风华直奔楠辛古镇,过了湘阳,龙泉驿,青山,经停箫城,若是路上太平不出意外状况,便在箫城休整几日继续南下,出了淮溪,过古尧,怀远,转往西南方向走一段便能到淮南,沿路的补给和住宿一概视情况而定,若路上顺利还可以多呆几日休整好了再出发,若不顺利便一刻不停,直接折回南边走一段,等过了吴山和长岗再找客栈,一路南下到清平,庐江,桐城,金神,宜城,七星湖,浮梁,乐安,梅乡,枫山,可进南城,过了琴江再往东南方向走一段到宁化和永安,过了眉山再有一日的路程便能进泉州。
我这人天生一颗路痴的脑袋瓜子,素日出门办事有三哥带着都能走错路,一下子听他说了这样多的地名早已晕头转向,晕头转向的我晕头转向望着他道:“逸尘哥哥,我这人天生不记路,这事你是清楚的。我不记路也不想记路,反正三哥嘱托过的,路上的事我和贵人都听你的,凡事都依你的安排来。”
逸尘蹙着眉头不言语,骨感的侧脸笼在薄薄的晨雾中,有些梦幻有些朦胧。
要上路就要有马匹和兵器,鼎泰宫是不能回了,救急的地方只有当铺。
我身上还有昨儿早上三哥强行给我戴上的一对赤金镯子,逸尘身上有块三哥送的羊脂白玉坠子,贵人一清二白穷光蛋一个,在风华我留在客栈照顾贵人,逸尘把手边的几样东西全部当了,置办了两匹马两把剑,又给飞云扇补上断了的链子条和开口手环,回到客栈兜头抛给我一件男式长衫。
长衫是件浅青色的交领长衫,清脆不张扬清爽不单调,虽然束发之后穿着像颗葱,但好歹可以掩人耳目,这样一件绝对拉风的长衫岂能不入我的心,若非要说缺点,便是长衫上压了一圈粉白色的掐牙,远观是青衫直眉的猗猗尔雅,近观便有些栩栩白面的小官仪态。
但现下逃命是人生在世的首要大事,小官不小官于我而言委实没甚分别。
路远事急不敢懈怠,一连五日马不停蹄风餐露宿,所到之处皆是些穿凿附会的灭门惨案,更有言之凿凿这说我家一个活口也没留,赶到楠辛古镇已是傍晚,人困马又乏,草草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又简单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填补五脏庙。
店小地又偏,大堂里只有寥寥几桌,门前一桌空着我们占一桌,邻桌坐了对三十岁开外的夫妇,穿着极普通讲话语声低微,贵人内伤交加,煞白着一张脸气息恹恹坐在我身旁,喝下一口淡茶又跑出去,哇啦一声吐了个干净,逸尘一声不吭只管低头扒饭,我肩上的新旧伤口随着烛火的摇曳,疼得一跳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