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鹳五岁的时候,舒府的大少奶奶生了长女。陈舒两家都是武进名门,又是近邻,陈夫人带了长子去送满月礼。
那是陈子鹳第一次见到舒娴。
那个日后名动武进的武进第一美人,此时还是个软软白白的小囡儿,被包裹在大红洒金的绸布里,眼睛胖的睁不开来,只留两条长长的线。
陈子鹳站在母亲的身后,垫着脑袋看这小娃娃,脑子里冒出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身为陈家的长子,父亲教育的非常严格,他早早就被送去了学堂用功,完全不似小十年后出生的弟弟,能被陈夫人各种疼惜。
其实,彼时年幼的他,还不完全明白这两句诗的意思,只是直觉的觉得贴切眼前的小女婴。
她砸吧嘴巴的时候,圆圆的腮帮上会点出两个酒窝,伸出的小手背上也有五个小点点。
陈子鹳把手指伸过去,点点她的掌心,便被那只小手抓了个正着。
他抿着嘴笑,心想她生的真好看呀,完全不像他见到的别的娃娃那样皱巴巴。
便听见母亲与舒家大少奶奶闲话,说姑娘生出来八斤多,大少奶奶却没吃什么苦头,舒家的老夫人直道是个好姑娘,敬母稳重是为娴,便起了名儿叫舒娴。
陈夫人是想与舒家定娃娃亲的,但陈家比起舒家到底差了不少。小舒娴长得顺风顺水,不到十二岁,便有不少人打听婚事,舒老夫人从没有松过口,那舒家三房在京城为官,陈家便思索着,是不是有意要把这女儿送进宫去,就更不敢随意开口了。
陈子鹳每日上学放学,都要路过舒家,两人正好同路,少不得在路上结伴,那时候他身边带着弟弟,而她带着堂妹堂弟。
五个人同行,从来没人说闲话的。
小团子一样胖嘟嘟的媛妹妹活泼爱笑,舒娴却有她奶奶的风采,旁人看着,都觉得她眉眼里有种说一不二的冷意,再配上那般颜色,便成了冷艳不可侵犯。
只有陈子鹳觉得她其实很爱笑呀,她陪她妹妹做游戏的时候,她遇到他,与他一路说着话往学堂去的时候,她生辰日看到他送去的蓝宝石耳坠的时候……
舒娴特别适合蓝色,蓝宝石的坠子落在她的腮旁,显得那张面容犹如月宫的仙子,缥缈又灵动。
陈家做银楼珠宝生意,那副耳坠是他亲自设计的模样。他觉得她不会不收,但为了不让别人多心,在前头在她妹妹生日的时候,还特意送了一对红宝石的耳坠掩盖。
那时候,陈家还不认为舒家会看上这门亲事。
他却知道她对他是不同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彼此的心意相同呢?
也许是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便用他的字帖开始。
舒家大房的男孩心思都在学生意上,将来要继承祖业,说起读书还是二房和三房出息,同一代里,尤其是二房的舒琼轩,小小年纪已经要比肩神童。但是陈子鹳到底年长十岁多,写字早已有了自己的风骨。
于是,那些灯下给她做字帖的夜晚,每每回想都充满甜蜜。他如此用功读书,除了要为陈家光耀门楣之外,更是为了走到她身边。
结果,那年观音会还没开始,她却得了疹子,只能呆在屋里,不能见风。
陈子鹳帮她接送弟妹,还每日以送夫子留的作业为名,上舒家去探望她。她隔着门跟他说话,他跟她说:“寻常疹子不会留疤的,若是留了也不要担心,我已经跟父亲说了,我上门来提亲。”
旁边的媛妹妹“哈”一声笑出声来,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探花弟弟内敛着眉眼,两人具往他弟弟陈子鹤看过去,道:“果然是你哥先憋不住,愿赌服输,快快拿糖过来。”
他们的亲事竟就这样顺利提上了日程。
他却知道,是她心意坚决,也是这份坚决令舒老夫人早早就在旁观察他的品行,他没有让她失望。
两家原定等陈子鹳秋闱一过,有了功名就与舒娴成婚,然而赴京赶考之时,途径德州遇匪,他的右手被生生打断。
不是不能长好,也不是不能再练出漂亮的馆阁体,但那一年的秋闱,却注定错过。从来冷静自制的舒娴,捧着他的右手说:“我没有下一个三年再等你。”
他的心提了起来,像被丢在棒槌下不断的砸,痛过手断的时刻。
然而她下一刻说:“所以你还是现在就娶我吧,陈子鹳。”
那一次,他怎么会想到,被打断手是算计,被人救是算计,还人救命之恩为之压船也是算计。
等要退出这场漩涡,根本就已经来不及,甚至生死攸关。
他不能连累她和家人。
舒娴有了他的孩子,隆冬之极生下栩哥儿,她抱着那个小娃娃问他:“怎么忽然不用陈易了。”
他努力压着眉头不露出一丝痕迹,道:“看他有经商的头脑,我投了他些本金,让他出去历练。陈家只做银楼一门生意,到底太单薄。”
她不疑有他,还帮他收拾再次北上送货的行李。
他没用“手已经恢复,他要再战秋闱,无暇过问生意”的说辞。他知道对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
于是,先放了陈易出去,铺设后路,以防牵连无故。而他做好了准备,这趟水路会出事,他会隐姓埋名,等这件事过去。
他想好了一切最差的情况,但没想到她的妹妹舒媛会在这一趟船上。
当他们剑指着他,告诉他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让这趟船继续北上。他只能狠心的听着那个小姑娘在箱子里敲打呼救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无力。
船至微山湖,会有其他人来接驳船内的精铁。
他们将他刺成重伤,让他眼睁睁看着船员们被杀光,整条船都被浇上火油,准备毁尸灭迹。
他从尸堆里爬出来,提前点燃了火线,逼得他们弃铁弃船。
时间如指尖的血,有去无回。
他把舒媛找到,告诉她不要害怕,他断着手,拖她到原本留给自己的暗门,将她推出去。
那火油烧过他身体的时候,那皮肉被一层层烧剥的感觉,那沉入水里也浇不灭的灼痛,他知道:舒娴,我这一次,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也不想回去,不想她知道,他如此让她失望。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竟然没有死,而是被一个傻子从水里捞了回去,藏在破草房里。
他身上的衣物都被烧毁,碎片从皮肉上撕下来,带走了最后的完整,他全身只留下一根舒娴送他的发簪。
真的舍不得,舍不得最后的念想也丢回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