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舒媛去看望了陈子鹳。陈家的祖坟在一处青草坡后面,他那座墓,看起来比旁的都新一些。
她抱着房间里那株盆景矮松,静看着墓碑上他的名字。
“子鹳哥哥,你过世以后,我一次都没有来过。我跟自己说,你去远游了,总有一天会回来。可是你看,我要及笄了,要成亲了,你还是没有回来。”
丰恒给她看了精铁案和齐王谋反的全部案卷,姐姐也看了。
“我们终于接受了,你不会再回来。”
姐姐说,相识十六载,足够她回忆一辈子。
我也一直以为,你们是我认知中最美的爱情。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的爱情是青梅竹马,点点滴滴,有些人的爱情却是突然闯入,毫无准备。
子鹳哥哥……
她放下怀里的矮松,它像被修剪成了飞鹤状,但其实,这是鹳鸟。
鹳鸟,形似鹤,亦如鹭,高约四尺,羽色灰白,嘴赤而长,足长而红,爪小尾短,羽毛伴有黑白色,常以松树为巢。
她说:“我以后要离家很远,这一株你送我的松树,我把它种在这里,陪伴你。”
从今往后,它不会再被修剪,可以自由自在,长成任何它想要的模样。
子鹳哥哥,谢谢你,总是冲破雨帘,来接姐姐和我……
陈家祖坟在郊外,从那儿回来,行船最是方便。水道上,小船如梭,轻柔的摇着,沿途两岸热闹极了。静巧是北方人,第一次感受这两岸软语。小丫鬟便指给她看哪家铺子的窝丝糖最好吃,哪家里面有舶来玩意又新奇又好玩。
风透过竹帘,吹在脸上,已有了些些暖意。
舒媛靠在软垫上,看小船缓缓停下来,前面一顶拱桥下挤了好几艘,一时把船道堵住了。
这在热闹的时段,也是常有的事,舒媛没有在意。
却听见旁边的船里,有人在聊天。
一个说:“你们去听了那钦差的堂没有?那个付墨,舌头没了,话都讲不出。对方的人,寻了人证来,证明他曾亲口显摆是自己糟蹋的他妹子,还说他妹子是妾生的,未必是他爹的种,他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另一个说:“那他那个妹子当时不是这么说的啊,难不成是对方官大欺民吗?”
“这话就不好讲了,我有个亲戚是衙门里的,听说她当时什么都不说,就是真的什么都没说。然后付墨,就赖上了对方,说是对方糟蹋了他的妹子。其实,真的假的,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不过这会儿,这姑娘自己在公堂上翻了口供,说她的确是冤枉了人家。”
“啧啧,那这样,往后这姑娘……”
船又动起来,后面的话轻了,听不真切。舒媛拉开帘子,往那船望过去,暗九怕她跌出去,忙探出身来,问:“要去探问一下吗?”他也听到了对话。
舒媛想了想,摇头:“不必了。”
每个人或事都自有它们的轨迹,未必再与她交集……
这日回到舒家,府里已在准备舒媛的及笄礼。
丰恒给她留了礼物。京城里,他踏入丰王府的时候,心想不知道她这一刻看到没有……
相比江南,京城的阳光更多了一份飒爽。
丰恒前脚刚回来,老王妃后脚就喜滋滋迎出来,身后跟着四个花似玉、面生的侍女。
“可把你盼回来了。”老王妃让丰恒看她们,“我看你身边都没有个人伺候,屋子里空落落的,给你准备了四个,让她们先去你那边布置布置,再熟悉一下你屋里的事,等舒媛嫁过来,她们已经都上手了,正好帮衬她。”
丰恒略一挑眉,看到正厅里,丰王妃靠坐着,看过来的目光带着冷意。
丰恒心里便有了计较,笑着对老王妃说:“祖母,我刚回来,您就给我找事,等会儿再说吧。”转头寻了母亲,问怎么回事。
丰王妃老不客气的丢给他一本书:“拿去自学!”
丰恒不及打开,就看到上面写了大大春宫两字。他母妃果然别具一格,还塞儿子看这。
丰王妃看儿子不动,道:“不自学啊?那就用你祖母给你的!”说着,就要把书拿回去。
被丰恒一提手,避开了。他道:“你们两打架,可别殃及我!”
“这可不是我起的头啊。”丰王妃冷笑,“说得好听给你人用,不就是要你收了做通房吗?我还没嫁过来的时候,她就给你父王找了一个,把我膈应的不行!”
两代王妃之间的嫌隙都是从那而起,一个觉得自己掏心掏肺的让自己儿子先做准备,还不是为了媳妇少吃苦头,却被当做了驴肝肺,一个觉得自己的男人还要别的女人爬床,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忍无可忍。
丰恒倒不知道这段往事:“那父王答应了?”
丰王妃眼梢能飞出刀儿来:“他敢!”说着,思绪一下有些远了,她的嘴角软化下来,然后,又勾起来,那艳丽的眉梢如画一般傲然。
丰王妃道:“我很喜欢你父亲,我可以为他死。我也可以不喜欢你父亲,他若有丝毫移情,我转头就会走。”
所以她不会失去自我,不会忙于家族、孩子和其他,她永远都有精力爱惜她自己,并让丰王时时刻刻处于那种不能完全得到的状态。
尽管不认同,丰恒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母亲的御夫之道很‘智慧’,紧接着,就又发现两人不在一条线上了。
因为丰王妃说:“喏,你把书看懂了,学会了,回去告诉你祖母,你很厉害不需要那些丫鬟了。”
丰恒想到的却不是这些。
他和舒媛,毕竟与父母不同。
那种家的感觉,曾经他缺少的,如今能在她身上找到,因此他才珍视。
但,将来呢?
十年,二十年之后,当他习惯了,理所当然了,再遇到更多新鲜的色彩,她会怎么想,怎么办……她比他先想到,所以说她害怕,两个人不再同步之后,看什么的都有了差池,便有了其他人进来的空间,如果如此,还不如是邻里关系,至少彼此伤害不到彼此……
丰恒摇了摇头,把书还给了母亲,出门之后,他亲自去找老王妃,开门见山就问:“祖母不是很喜欢媛媛吗?”
“自然喜欢,我看她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一定不像你母亲,把你父王抠的死死的,弄的我们家子嗣单薄。”老王妃循循善诱,“舒媛是个懂事的姑娘,我给你的几个也都是体贴的人,不会抢了她的位置,她才是你正经的夫人。将来,等她生出嫡子,就没那么多精力在你身边了,这些人啊,能给她帮把手,你将来的子嗣一定要繁盛一些,把我们丰王府热热闹闹的。”
“祖母!”丰恒打断老王妃。
老王妃心底微微一怔,第一次见孙儿如此严肃的眉眼。
他知道,在祖母这些皇城贵女从小收的教育中,就是要大度端庄,把为夫君纳妾,给家族绵延子嗣做为美德。
一个过分的大度,一个过分的自利,成了两代丰王府女主人之间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
但是,丰恒道:“祖母,父王身边从来都是小厮,军营里也一样,我已经习惯了身边这样安排,其他的不需要了。还有最重要的,舒媛很好,我不想给她添堵。”
那些父王说不出的话,他会说。
再者,还有一件事,祖母从来就没看明白过。
他道:“丰家子嗣单薄,是符合天家意愿的,若非如此,父王和母妃不会只有我一个——盛极必衰,细水长流,踏过这一步,您想想是不是。”
舒媛的及笄礼办得很低调,按照舒老夫人的意思,舒家是本地大家族,这事不能草率。
但舒媛却只想,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完成这件事。
等往后,二房和三房在京城,大房在武进祖家,而奶奶喝完她的喜酒,回到武进,恐怕很少会再跋涉去京城了,一家人周全的时间,一日少过一日,谁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神应酬旁的人。
最后,便是舒娴的姻亲陈家,也没有邀请。只有舒娴带了陈栩过去。
挽发,加笄,添衣,聆听训教。当舒媛以成年女子的发型,再跪到老夫人面前谢礼,刚毅如老夫人,眼里也闪了一下。
明日一早,她们便要出发北去,她将要亲手送着孙女出嫁。老夫人握着舒媛的手,轻轻的,久久的,像她小时候一样,生怕她跌了摔了。
这个女孩儿很小没了母亲,她承认自己是偏心的,偏心想要更多的疼爱她,弥补她没有母亲的缺憾。
“我的小囡囡啊……”老夫人叹息,不光舒媛眼睛红了,旁边的舒娴也悄悄擦了擦眼角。
陈栩搂着母亲的脖子,“娘亲,你怎么哭了,以后我们还能看到小姨吗?”
“当然能了。”舒娴轻语,“小姨在等你像探花舅舅一样,读出功名,去京城做一番事业。”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做事业呀?”陈栩虽然是个小大人,某些地方还是懵懵懂懂。
舒娴便搂了他,道:“很快很快了,你现在好好读书,让夫子夸奖,就离大事业又近了一步。所以,明天我们还让夫子夸,好不好?”
陈栩用力点头,他最喜欢小姨了,一定要快快长大去京城。
从舒府到陈府的路不远,那个决心快快长大的孩子,却趴在母亲的肩头睡了过去。舒娴轻手轻脚下马车,经过了通幽小径,往垂花门里走。
前面,冷不丁闪出一个人来。
舒娴略一心惊,伸手护住陈栩的后背,这才看清来的是陈子鹤。
“你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事吗?”舒娴把陈栩交给身边的大丫鬟,示意她先抱进房去睡。
陈子鹤的面色却不友善,“大嫂打发了我房里的人?”
原来是为这事。
舒娴拍了拍被陈栩踏脏的袖子,道:“我的确换了你身边的人,你那个书童做事不够认真,尽想着偷懒讨好,你房里的丫鬟背地里小动作不断,打扰你读书。我把他们换了,重新给你挑选的都是中厚老实的人。你还有一年多就要秋闱,难道不想考出好些的成绩?”
一般年轻人到了这个年纪,家里找个通房也正常,但多是主母千挑万选的,不能把人往歪里带,陈夫人行错了棋,以为陈子鹤在外面遇到了有手段的,就拿个更高道行的来压制,结果反而把人完全带歪了。
如果不是看在是一家人的份上,舒娴是不想插手这件事的,她道:“长嫂如母,我全是为了家里考虑,做这些安排的时候,也跟父亲讨论过。”
陈子鹤却不领情,冷笑一声:“我母亲还在呢,轮不到你长嫂如母,越俎代庖!”那母亲新给他的丫鬟,他是极喜欢的。
舒娴见他说不通,也不欲多费口舌,转头往屋里走。不想手却他拽住,舒娴眉头一皱,呵道:“放手!”
这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还是叔嫂,这人脑子是什么毛病,竟敢栏她!
陈子鹤却冷冷看着她,“我看你是守寡守久了,见不得人好,你是不是欠滋润?身子干了吧!”
舒娴哪里听过这种污言秽语,当时脸就铁青,“子鹤,注意你的言辞!”她身边还有丫鬟婆子,见状围上来,拉陈子鹤的手。
“二少爷,你说什么胡话呢!”
陈子鹤却受够了,那日他被舒媛握掌,还要被父亲数落,父亲还怪母亲做错了事。他们还要受着被眼前的女人束手束脚的滋味。
舒家,什么都是舒家,一切的厄运都从舒家的女儿来。
他只恨自己家立不起来,处处要吃这女人的管,还在外面抬不起头,被说是靠着舒家才没败落。
一时间,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毁了她,让她名声败落,也没好日子过。
“既然你这么不要脸,不如我也不要脸一把,兄妻弟及,你听过没有?要是没听过,我就让你见识一下!”
陈子鹤毕竟是男子,又是主人家,周围的丫鬟婆子根本敌不过他手上的力道,还被他挥手推开,抓了舒娴就往屋里拖。
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了!!
有眼色的丫鬟爬起来往外跑,去喊陈家老爷,却被对面却冲出来小厮拦住。
舒娴没想到,陈子鹤还是有备而来的,她奋力挣扎,喊他:“你疯了,你知道在做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他还做定了!
陈子鹤怒极反笑,抬手往舒娴脸上扇。
那巴掌呼呼生风,意料到会很重,“啪——”的一声,却不是落在她脸上。
陈子鹤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嘴角被打的流出了血。
被忽然松开的舒娴跌倒在一个怀里,她能感觉到是一个男人的怀抱,舒娴几乎是本能的要控制自己不能摔到这人身上去,却听见一个声音唤她:“娴娴,是我!”
舒娴如遭雷击,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上错综的烧伤疤痕,然后转回头去……
陈家这边的事并没有惊动到第二日就要北上的舒家,等舒娴的书信跟过去,已经是多日之后。
舒老夫人和舒媛到了京城之后,时间就像飞起来了一样,处处忙碌,眨眼便到了五月初五大婚这日。
热闹的丝竹锣鼓声不断从外面传来,舒琼轩背着妹妹上轿子,老夫人临别之极,还叮嘱人多给丫鬟们袖子里塞吃的。
她怕孙女一日礼节繁琐,没时间吃东西,到时候会饿着。
舒媛的眼前都是红色,她垂着眼睛,轿子一晃一晃的,红盖头也一动又一动,晃出的空隙可以看到轿子内精致的装饰。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脚旁的刺绣图案上,图中两个小小的人儿站在夹道里,那个女孩打扮的给了对方一包小点心。
舒媛微微一怔,再看旁边,第二个幅里有个石亭子,上一幅图的少年少女面对面在吃饭。
心咚咚的跳,她拉开一些头盖,移开脚,满铺铺的地面上,绣满了图,再往侧面延伸,甚至一直绣到头顶再回下来。
他把他们相识,相识,到成婚的经过都放在这里,以及那只机关盒里的字句都没有遗漏。
那日回武进后,她打开了他交给她的盒子,里面的信签绯红,用金墨写着:丰王世子不娶你,然丰恒非卿不娶。
再后来,她及笄的时候,收到他放出来的信鸽,鸽子脚踝上的小竹筒里,倒出一颗糖,她尝了一下,是饴糖,那味道同她病中醒来时一模一样,她仿佛又听见他在耳边说:醒来以后,不许哭,只许记得甜。
原来,那不是梦境,那是他离开时候说的话。
眼睛发烫,嘴里却似还含着那颗饴糖。她目光回转,又看到,后面还有琴瑟和鸣,子孙绕膝,白头到老……那些没发生的,他仿佛都在告诉她,他会带着她,看见他们一一实现……
再然后,轿子停下来,门帘被人打开。
她看到他伸进手来,握住了她掀盖头的手,轻声道:“诶,这么着急看到我。”
舒媛眼睛里好像有水光,“我……”
“我知道。”丰恒刮了她一下鼻子,身体挡着后面人的目光,帮她重新盖好头盖,道:“来,我要带你走啦。”
红色的娟布被塞进她手里,他拉着那一头,另一只手又回过来拉着她。
隐约听到有人起哄:“呦,新郎还怕新娘子会摔着啊!”
她微笑起来,回握住他的手,想:就是怕摔着又怎样呢,反正以后都要拉着……
跨过马鞍,走过火盆,彼此的手紧紧相牵。拜堂之后,进入洞房。
来的都是很有教养的夫人,没怎么闹,笑盈盈的看着喜娘把仪式唱完。后来,舒媛才知道,丰王妃发过话,谁要闹她媳妇就是跟她不客气。
揭盖头,撒喜果,喜娘福身给新人作揖:“请新人饮交杯酒。”
两个扎了红花的丫鬟,端上来龙凤杯盏,丰恒看了眼:“放着等会吧。”
喜娘愣住:“这……”这都是要喝掉的呀。
丰恒挑眉:“你还怕我们不喝吗?放着吧。”
喜娘只得笑着让人放下。
舒媛疑惑的看向他,丰恒低头摸了摸她露出凤冠的额头,“看你戴着太沉了,快洗漱休息一下。”他还要出去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