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是她已经和他一样也是十八岁就好了,他不用给她小心翼翼地撑平塑料布,她可以和他顶着同一件外套在雨里跑。
他在左边,左手顶着外套,
她在右边,右手顶着外套的另一边。
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是牵着的。
她在眼中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站在公交站台里的他的旁边,是模糊的脸,但身高已经到了踮脚就可以与他的眼睛平齐的高度。
她想如果是那样的她和十八岁的他牵手的话,她的手指已经长到足够与他十指相扣。
然后他们会跑入一家花店。
他还没结婚。
他还是男孩子,会送她一捧红玫瑰,而不是六朵粉白相间的水仙百合。
Y57路公交车关了门,她也坐稳了。
雨水不断冲刷的车窗外,他再次戴好了黑色的鸭舌帽,察觉到了她投过来的凝视的目光便浅笑着摆了一摆手。
她也微笑着挥了挥手。
Y57路公交车要开了,他扭过头,正侧面的鼻梁线条是很英挺的,被一片鸣笛声中的愈来愈近也随之越来越浓烈刺眼的白光打上去愈发英挺。
忽的,敛了眼眶,几秒后,双眼万分惊愕地睁大了,泪痣慌张地动了一动,像是要跑离皮肤。
童泽慌了,在Y57路里也隔着玻璃清楚地听到了外边突然响起的纷乱动静,一声剧烈而愤怒的摔门,如一记昂贵又不惜碎骨的闷雷。
他的脸在车窗里后退至消失不见,她扑到车窗,眼前只剩田巷小区围墙的宣传画,捧着米饭一脸喜气的年画娃娃也在向后驰骋。
Y57路车开得太快。
她更快地咚咚咚的逆向往公交车后面的窗户跑,扑通一声跪上最后一排五个座位的正中间。
她伸手过去,指尖抻直,用力的脸部开始扭曲,胸口在公交车塑料椅子背压得肋骨痛,那一块置闲物的空处隔开一段很长距离,手够不到后面的玻璃。
擦不了玻璃窗内侧积起来的一层土色的灰,玻璃窗外侧是流动的雨水影。
双重的模糊,她站在了椅子上,扑过去伏在置物空处的灰,睁大了眼,只见不断缩小的公交站外的水泥路上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一个劲地往车里塞。
他歪着脑袋,黑色的耐克运动鞋钉在地上,脖子都被那个男人拉耳朵拉长,再拉长一点就是断。
“叔叔。”
她一声本能的惊呼像是对那个揪他耳朵的叔叔喊的。
“我要下车!”
她站在最后一排座椅上转过身,前面好几张刚下班的大人也不悦地向后扭过了头,疲惫却不悦的脸是待爆发的火山,他们让她想起了喝酒的爸爸。
她蹲在椅子上,怯怯地低眸,眸光有些抖,心里疼得像是酒瓶子的玻璃渣摔在了心里。
“小朋友,我们有规定,不到站不能停。”
两眼百合花,柔软而舒展的花瓣香喷喷地手帕般的扫在眼睫毛上帮她擦了眼泪,她鼻子一酸。
她那时很怕。
她跑到公交车的后门,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暴雨之前在自动扶梯跑上天桥,握着那只小黑砖头一样的爱立信手机,一拳一拳砸车门。
“司机叔叔!请你帮我停一下车!”
她很怕,半个小时后接不到他的电话。
“可不可以帮我停一下车啊!”
她也很怕,他的手机会还不了。
“让我下去!”
大人们都听不见她说的话,爸爸听不见,女店员听不见,司机叔叔也听不见。
“我说我要下车!”
她最怕的是他以后不能去造房子,那张曾经焕发了夏季午后梧桐树下碎金般的灿烂耀眼却又温柔不烈的神采的脸,会像他送的百合花一样很快就枯萎凋零。
然后他生命里的一种花也就此淋了酸,不能再开放,也从此长不出来新的花苗。
“司机叔叔!”
童泽往后退了一步,握出来的小拳头有些颤。
“你再不给我开门我就踹了!”
8
“高睿!”
嘭的一声。
车门摔上,黑色帕萨特在雨中彻底熄灭了引擎。
高水祥穿着浅紫色的立领短袖衫,薄西装裤随着步伐一晃一荡,镜片淋了些雨水,还看得见高睿也就顾不上摘,下面的嘴角死死绷紧。
“高睿你给我过来!”他劈手一指。
高睿眼睛被戳了一般的痛,惊愕还没缓过半分耳朵已经被揪得又冷又疼,整个人被拖到了针尖般的雨里。
“你跟我说你到底打算在外头晃荡多久?电话电话不接,你非逼得我报警找你是不是?”
“报警?我报警才对吧?篡改志愿是犯法的!”
高水祥把高睿按到车后座里,双臂撑着车框山一样地挡住他的去路,撇了一撇头:
“那你就去报警啊。”
他平静而定然地说:
“我去坐牢了,你九月份是不是就愿意安安心心地去读书了?”
高睿默然。
高水祥也陷入了默然,他说完那话时有一瞬的恐慌,生怕儿子会顺着那话顶撞他:那你就去坐牢看看啊!那个顶撞才会是他下半辈子的牢房。
他抬脚要把儿子卡在车框上的脚给弄进去。
“我不回家!”
“不回家?”
“那你想去哪?”
高水祥的抬头纹耸了耸,眯起了眼睛,声音从喉咙里低低的飘出来。
“你能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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