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欢忽然想起,刚才皇上为那些妃妾们左右为难的时候,方长弈司空见惯的模样,可见是觉得理所当然了。
她心头蒙上一层阴翳,垂眼看着脚下的绒毯,假装不经意地问:“那位姝妃是不是生得很美?”
方长弈心说你更美,面上认真答:“嗯,以前宫宴上远远看过一眼。”
沈宁欢不说话,心想,原以为皇上对皇后体贴深情,如今看来,男人果真都一样,还是更偏爱美人啊。那位温采女最可怜了,独自一人住在这深宫,位分低微,孤苦伶仃,常年看不见亲人。如今有了孩子,皇上也无暇去看她,生辰只能一个人过,吐得再厉害也只能一个人忍着。
她又想,若换做王府来了这么些妃妾……方长弈今天哄这个,明天陪那个,和她们花前月下,生儿育女。自己又不是会撒娇的人,也开不了口挽留他,恐怕到时候只有兰鸢和奶黄包能陪着她。
那……那还不如回沈府算了!
方长弈看她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感慨,一会儿黯然,现在更是哀戚至极,连忙问:“怎么了?姝妃长什么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沈宁欢抬眸,顾左右而言他地道:“可是皇上这么过分地宠爱她,其他人该有多寒心。”
“这……”方长弈失笑,目光无奈,“本王觉得……皇兄他看似冷淡,其实闷得很,都是自己的女人,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都喜欢。”
沈宁欢迟疑片刻,望了望左右的风声,凑近他耳边问:“你的意思是他很多情?”
清淡的幽香拂过鼻尖,方长弈有些出神,而后深以为然点点头,表情深沉道:“可以这么说。”
末了,又低声自语:“……本王就不同。”
黄昏的风缓缓飘来,引得轿檐下的珠玉叮当作响,清脆玲珑。沈宁欢沉浸在悲戚中,没心思理会他说了什么,又问:“后宫到底有多少女人?”
方长弈不知她为何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放,想了想,意味深长开口道:“严格来说,宫里的女人都是他的,你要问数目,这很难讲。”
“那封了位分的呢?”沈宁欢锲而不舍。她的内心很茫然,话也问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像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里,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摸索,却又不敢真正去面对。
方长弈若有所思望着她,目光微妙,仍然耐心地解释:“皇上刚登基不到两年,这批人都是一道进宫的,有一后,四妃,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总共——”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声,下意识望了眼紫檀木架上的《算经启蒙》,面色惶恐。
沈宁欢眼都不眨就算清了,倏地睁大眼。天呐,这么多人,每天见一个也得轮半年呐,难怪有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皇帝的面。
见她满脸惊疑不定,方长弈目光微动,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个中缘由,徐徐道:“没办法,为了皇家开枝散叶,绵延万代,礼制上便是这么规定的,明年开年,还要来一大批新人。”
沈宁欢心凉,暗暗瞥了他一眼,鼓起勇气问:“那……礼制有规定亲王的娶纳么?”
“自然是有的。”他慢条斯理,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狡黠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除正妃之外,侧妃二人,庶妃七人,姬十人,此外还有媵妾十五。”
那些话模糊又尖锐,在沈宁欢耳边嗡嗡作响。她捏紧手指头,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不觉忽然想起当时娘亲的告诫,林亦若是哪家的世子伯爷怎么办?她要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争夺宠爱?
暮色昏沉,丝丝的凉意从轿帘外透进来,令她打了个寒颤。
“可惜,她们都不及你一个。”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字一句入了耳,落在她心上。
身侧传来温柔的叹息,后背覆上厚实的暖意。沈宁欢心不在焉的,后知后觉抬眸看,方长弈正细致地为她披上斗篷。她对上他的视线,那人脸上带着平日里最寻常最淡然的笑,没有任何掩饰,卸去了那层凌厉与强势的锋芒,也不再轻佻。恍惚之间,沈宁欢冒出笃定的念头,这就是他最真实的一面。
轿内陷入一种特别的宁静,沈宁欢不觉屏住呼吸,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一点点回想着刚才的声音。那句话就像无声吹拂过的风,稍纵即逝,片刻便没有了踪迹。
“你说什么?”她仰脸,认真望着他。
见她如此不确信,方长弈无可奈何地摇头,出口的话却万分郑重:“本王说,这辈子只要你一人。”
这辈子……沈宁欢轻喃。
“你就好好呆在王府,哪也别想去,毕竟本王不像皇兄那么忙,陷在一堆女人中,本王只有你,所以要天天看着你才够。”他轻笑着凑近,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王妃要认命才是啊……”
脑海里的喧嚣如潮水慢慢退去,沈宁欢注视着他好看的眉眼,移开视线,含含糊糊道:“哦。”
还在出神,又听见那人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声音:“你问完了?”
此话一出,沈宁欢便觉得头顶飘来沉沉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嗯。”她底气不足应了声。
“可本王还有话要说。”
沈宁欢心头一凉。
“你这样看轻我对你的感情,是不是不对?”方长弈开门见山。
他面色严肃,身上的威严之气又显露出来,沈宁欢最是招架不住,忍不住就开始胡言乱语:“我……我就问问嘛,是我不对还不行,你凶什么?”
“凶”这个字眼令方长弈措手不及,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模样,一阵心软,一席话才刚刚开头,便败下阵来。他面色放缓,忍不住揉揉她头发,权当安慰,又清了清嗓子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沈宁欢偷偷打量他一眼,衡量再三,硬着头皮道:“说。”
“以后,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他要如何?沈宁欢提着一颗心,聚精会神地听着。
方长弈正色道:“每天的晚膳都要吃好,不许就寝的时候喊饿。”
沈宁欢觉得这个要求简直匪夷所思,半天没说话。这么琐碎的事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和她讲?而且这要求有些莫名其妙啊,凭什么不准喊饿,多吃一顿能把王府吃穷了?
“为什么?”她理直气壮反问。
方长弈顿了顿,委婉道:“深夜进食,对脾胃不好。”
那倒也是,她心想。
这要求没什么大不了,她无所谓地点点头,忽然意识到“每天晚上”他咬字特别重,似懂非懂喃喃问:“每天么?”
他点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嗯,每天。”
轿子在王府门前落地的时候,天色已然昏沉模糊。大门口挂着喜庆的红灯笼,一派祥和。宫里气氛太压抑,沈宁欢一整天神经都绷得紧紧,一回到王府心境顿时豁然开朗,像放飞的燕雀一样轻松自在。回殿路上,她蓦然发现,才这么会儿功夫,王府对于自己已经有“家”的感觉了……
夜色之下,她悄然抬头看身边人。方长弈眼望前方,稳步而行,也知是巧合还是感知到了什么,默然扣住她十指,把人拉近自己身边。
昨日成亲,一切仓促又慌忙,沈宁欢根本没心思顾及周围,此刻一路往回走,才有闲心好好打量新家的全貌。
这座殿宇其实由两座楼阁和一方中庭花园组成,阁楼之间以飞廊相接。东阁便布置成了婚房,起居用膳都在这边。西阁主要是书房、茶室和花房暖阁,据说方长弈以前多是待在梅园的小书房,因为大婚的缘故,也命人将那边用趁手的文房器具一应搬过来,当然,包括某只猫。
沈宁欢弯过曲折的花廊,走向东阁正殿大门时,远远看见兰鸢已经在门外等候。
兰鸢一见来人,眉眼弯弯迎上前来,对二人行礼。
“参见王爷王妃。”
两侧的侍女打开房门,三月春风般的暖意扑面而来,角落的浮金云龙纹铜炉里,银炭烧得红彤,空气中漾着恰到好处的沁人幽香,让人丝毫不觉闷热。兰鸢低头跟着沈宁欢往里走,他们穿过正厅到了偏殿。
掩着轻纱的月门通向卧房,另一边则是单独用来更衣的隔间。
方长弈摸摸她的头,笑道:“去吧。”
兰鸢陪着沈宁欢去更衣。脱下繁复隆重的礼衣时,她的心情又轻松一大截。雕花木架上挂满了新添置的衣裳,大多是常服和寝衣,礼衣穿得少,则统一由衣库那边打理。沈宁欢琢磨着,有几件分外亲切眼熟,似乎是家里带来的。
“知道小姐念旧,特意从沈府带了几件来。”兰鸢笑着解释道。
她不言,视线落在那件团花纹浅鹅黄交领襦裙上,是自己常常爱穿的,伸手摸了摸衣裳料子,仍然柔软熨帖。
“换这件吧。”
兰鸢却皱眉:“这件会不会过于清淡了?”毕竟还是新婚时期,穿喜庆些更好吧?
“无妨,在家怕什么?”沈宁欢说完,自己也愣了一瞬,曾几何时,自己还担心会想家,这么会儿功夫就……
兰鸢点点头,反正王爷对小姐从来没个不字,她相信,就算小姐闹上天了王爷也会护着的,何况这么点小事。
衣裳换了,兰鸢顺便帮她把繁重的头饰也拆下,简单绾了妇人髻。沈宁欢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虽然是简易的发式,与从前未出阁时还是截然不同的。
她出了小室,一眼望见闲闲靠着塌椅上的方长弈。他竟然也换了件浅鹅黄云纹衣裳,同样的随意和清淡,乍一看,与自己这件仿佛是成对的款式。
方长弈抬眸,眉眼浸润了浅淡笑意:“本王与王妃果然心有灵犀。”
他的目光自落在她身上,便没离开过。沈宁欢换了发式,在一袭淡色襦裙的衬托下,更显柔婉。
“不饿么?”沈宁欢见他迟迟不起身,走了过去,伸出手,意思是要拉他起来。方长弈神色淡淡的,貌似很听话地搭上她的手。她正想用力拉他起来,谁知一下子被大力拉回去,跌进他怀里。
自己怎么这么蠢自投罗网了呢……沈宁欢心中叫苦不迭。
方长弈目光微沉,低声问:“还记得我先前说的吗?”
她回想回府路上方长弈的“要求”,不假思索道:“记得啊。”
好好吃饭而已,这还需要他说吗?
“嗯。”他满意地点点头,良久,又在她唇上轻柔地啄了一下。沈宁欢见他应该不会继续纠缠了,心中暗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慌忙道:“你不饿我都饿了。”
这次她学乖了,说完便独自往外走。
早在王爷王妃回府的路上,膳房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准备晚膳。等他们更衣完毕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一应上了桌。菜式自不必说都是她喜欢的,她记的清楚,大婚前筹备婚礼时,王府不但来了许多管事,连膳房的主厨师傅都来过,说是王爷特地叫他过来讨教经验,熟悉王妃口味的。
沈宁欢刚坐下,忽然听见脚下有咪呜的声音。奶黄包性子皮,叫声也活泼,这声却轻柔得像棉花似的,一听便是个性温顺的猫咪。
她往桌子底下看,白白的一团,像棉花窝在角落,不正是汤圆吗?
“拿些吃的来。”沈宁欢说完蹲下身,摸了摸它的毛发,又挠挠下巴,和它套近乎。
侍女们会意,马上便送来汤圆平日吃的小鱼干。沈宁欢怀里抱着汤圆,不免又想起自家的奶黄包。她嫁入王府,院子便空置下来,俨然只剩一只猫当家做主,不过它向来没心没肺,恐怕也不会挂记自己。
方长弈随后也到,沈宁欢低头望着猫,他望着她。
“明日,可以把奶黄包也接过来。”
沈宁欢蓦然抬头,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她正在寻思这件事,还没说出口,他居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