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笼子里的飞鸟(2 / 2)

“啾啾?啾!啾啾!”小鸟终于说了话,音调清脆活泼,似乎是满意的样子?我摸摸小鸟的头,它侧过头来看我,墨黑的眸子深邃却泛着一层泪光,朦胧的树影透过窗户笼罩这一方之地,点点光斑洒落其间,我说:“你很勇敢,要快点好起来哦。”随即绽放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暖如三月春光。

拿米饭浸了水后放在瓶盖里喂它,看着它充满元气、一啄一啄地吃着,遂放心了。

于是看着窗户,血渍的位置有点高。从书桌前拿张凳子垫着,伸长手臂用沾了水的抹布擦血,鲜血染红了抹布,就像晚霞在白云间弥漫。几方暗红血液已经如将要归泥的落叶般干枯,粘在玻璃上,我加大力气才堪堪擦下来。心中的内疚和苦涩如同汹涌潮水将我覆没。这该是拼了多大的勇气、在多绝望的境地才会去撞窗户!

看那群孩童的样子,不扔到它就不罢休。可怎么会甘心被扔到呢?受伤的翅膀,飞也要用尽力气,掉在地上就是死路一条。人类不像动物,不具有霸王龙那样猎物不移动就看不到的眼睛,所以即使你装死,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躲在树里,即便不被摇下来,也会有调皮的不知生命为何物的孩子爬上去抓。

与其说它是飞过来求救,倒不如说是寻死吧。宁愿自己死亡也不要被抓住后以各种方式被他们玩,直到磨灭掉自己最后的意志和尊严,残破地死去。

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残忍。自以为是,更火上添油。

泪水流下来,咸涩的,苦味的,滴落地上,被阳光无情淹没。

五月十五日,多云转雨

我醒来时,窗外的天空被连绵云朵过滤掉浅蓝,白得沉闷。一错神,仿佛看到窗边站了个模糊的人影,陌生的背影高大而孤独。一回神,什么都没有,暗笑自己睡得糊涂。

“啾啾”,“啾啾”,小鸟的鸣叫如同风铃被风吹动的声响。我起身,看着它充满活力地在家具间循环往复地飞,“啾啾啾啾”从沙发前飞到餐桌后,又从冰箱后飞到书桌前……

我习惯性地打开窗户,小鸟扑扇着翅膀过来绕着我飞了两圈,然后停在半空中、我的面前。“啾啾”,这一次,我神奇地听懂了它的话语——就像有人同时在我耳边呢喃:“谢谢。”

“去吧,”我说,高兴之余还有点伤感,“去吧。”

它又绕着我飞了一圈,然后,飞走了。

我目送它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仿佛这段日子的相处就是梦一场,短暂而空幻。我的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那什么终将消散。

这个屋子,再一次陷入冰凉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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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

鸟儿飞过一条江水、两座城市,穿过三重山峰,掠过四座宝塔,终于抵达终点——青黛山。传说此山多荆棘、有食人虎兽,夜晚可听见野兽呼嚎。

它十分熟悉地穿林过叶,带动枝丫颤抖、使得松鼠逃遁。飞到树林最深处一座破烂庙宇中,但是从窗门雕刻的花鸟枝叶之精细、屋角的冰种玉小莲花、透着彩虹般色彩的琉璃瓦依稀可以看见几十年前的辉煌。

小鸟飞到了一间厢房中,身穿橙红色服饰的男子正在打坐,他的双手的手腕和双脚的脚踝都被贴了十几个符咒,各符咒的咒文就像刻在他的肌肤上一样深,就像蚂蚁一样细小,密密匝匝。

他轻抬手,鸟儿轻柔地落到他的食指指尖,在咒文间隙间掀起一阵风“沙拉,咔拉……”,小鸟的身形逐渐朦胧,随后化为一片光,融入指尖中。

“沙啦”一张像小小图画纸的东西随着被附着物消失而落下,男子轻轻托住它,“我还道是什么,这么幼稚的东西,她的品味果然不行啊。”男子看着手上都是吃蜂蜜小熊纹样的三个并排黄色创可贴,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突然涌上来。“绿缕。”这个名字熟悉得很,小的时候,经常周围有男生会说“绿缕来了,绿缕来了”然后有人让他们坐回座位噤声,一双双期待和赞赏的眼眸齐齐看向窗外的影子。只见进来的女子面若芙蓉含苞待放,肌肤欺霜赛雪,身段苗条,笑容如早春的柳絮轻柔落下。“绿缕是真的美呀。”耳边响起这样的感慨。不过我不苟同就是了。男子如是想。

“不过啊,绿缕,”他的嘴角往右一扯,以镰刀般的弯度翘起,笑得无比锋利,“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同情小小一只鸟?可别以为我会感动,对你,我可是讨厌得很呐!”

(三)

“大魔王”干将一掌拍下课桌桌面,课桌“噼啪”一声晃了晃,我都疑心这脆弱的桌子能否承受得住。

坐在桌子前的蜜柚嘴角扯了扯,桌上放着的龟甲和铁丝架子还没有余裕撤下,蜜柚喃喃了一句“护枫狂魔”,遂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是别那么激动。”

干将的脸都快贴上蜜柚鼻尖,双眼放射出灼人的目光,几乎要喷出血般的火来,“你叫我怎么不激动,枫姬都快死了!”

“额,”我骇了一下,连退小小几步,挥着手,“还没,还没。”

“大魔王”瞪了我一眼,复又看向蜜柚,脸色苦涩焦虑,好看的眉头都皱起来了,眸中闪过一丝不安:“不去的话可以躲掉吗?”眼神渴望得喉咙中都快要伸出手来。

蜜柚一脸镇定自若,只是脸上毫无血色,她嘴唇颤了一颤,方道:“不可,躲掉会更严重。现在还有百分之十五的概率枫姬可以活下来,但是如果不去,百分之百会死掉。”

干将闭了闭双眼,压抑了绝望和悲愤的语气,与我说:“至少,让我跟着你。”

我望着他漆黑的满溢担忧和焦心的眼眸,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柔软,“好。”

翌日

“扣扣”,“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传来我妈妈和“大魔王”的声音,我趴在床上,一半神识还飘摇在梦中。

“阿姨早上好呀,”“你好。”

“我是干将,枫姬的幼稚园朋友,还是她现在的同班同学。”声音明亮而高昂,隐隐藏着对于与枫姬之间缘分的骄傲。

“我是来接枫姬上学的,路上那么多车,昨天她还差点被摩托碰到,我不跟着她,我不放心啊。”胡说,怎么能跟妈妈说这些呢?!我才不怕呢,只是摩托车擦身而过嘛,出门时总会有的,小心就行。

“哎呀,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家女儿又没有跟我说了,她总是怕我担心。可是不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会更担心呐。”停了一阵,似乎我妈妈在回忆,“你说你是枫姬的幼儿园朋友,是不是经常陪我女儿等我的那个小孩呀?”

“是啊!”语音颤抖了一下,紧张之余,声音里竟然有一种“他乡遇知己”的感动。我为我敏锐的听觉系统感到深深的自豪。

“你那么关心我的女儿,在学校里,我女儿就拜托你照顾了~”语末居然还有翘音。老妈你这是要把我卖了吗?!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啊!

“她还在……”未等老妈说完,我已赶走了力气虚薄的瞌睡虫,一个弹射从床上下来,一个急冲从房间冲到门口,说了一句:“早啊。”把“懒散地睡在床上打呼噜”这一段强行剪了。

干将看着晨光照耀下的枫姬,及腰长发慵懒得风只能吹飘动少许,蓬松得就像一只松鼠尾巴,叫人不自觉地想摸上去。皮肤白得水灵,在细碎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着了一袭蓝色碎花白底连衣裙,锁骨下方的镂空花纹尽显典雅。他注意到她小巧的酥胸,一点乳点诱人地突出,似乎盈盈一握都会闻到马卡龙的甜香。

他顿时从脖子到耳尖全红得像大片玫瑰花丛次第盛放,心旌摇曳,心跳声“砰咚,砰咚”地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热量从心脏蔓延全身,干将赶紧把视线移开,看向另一边生了杂草的墙角,哆哆嗦嗦地说:“你……快……快……把把…衣服穿好。”

“诶?”我有些讶异,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装束,这样的裙子当日常装也很正常啊。倒是老妈推了推我:“大姑娘的,粗粗糙糙成何体统。快回去把校服换上!”“哦。”我应着,莫名其妙地回到房间。

待我整顿好,“大魔王”已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他看着穿校服的枫姬,想到刚才的场景,脸又不自觉地红了。他捏了捏拳头,快速转身,再不敢看她一眼,心脏难受得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走吧。”声音微微颤抖。

我绕到他身侧睇着他的脸,嘴角一勾:“你莫不是害羞了?”

“大魔王”看着前方越发模糊的风景,一掌拍下我的头,垂死挣扎,“乱说。”

“那你怎么不敢看我?”

他被逼得只得把眼神移到我的脸上。眸子里浓浓的宠溺和渴望瞬间将我彻底淹没。他看到枫姬芙蓉花瓣般粉嫩的嘴唇,在旁边海棠花映衬下是多么诱人,令人忍不住想吻上去。

他的脸庞慢慢向我靠近,我看着他灼灼眼瞳中我的倒影缓缓放大,一阵好闻的男孩子的气息瞬时将我笼罩,他温暖的呼吸拂过我的唇瓣,我溶在他的影子下,脸颊发热,就像被蒸的小笼包子一样,我整个人都被蒸熟了,溺在他情动的益发灼热的眸子里,“砰咚,砰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双眼在一瞬的渴望中瞌下。

“咳咳。”一声咳嗽声打断了我们之间暧昧的场景。我猛地非常害羞地扭转头去,可心中又十分在意,于是头微微往旁边侧,悄悄暼一眼干将君,只看到了他的后脑勺。

我们是多么的欲盖弥彰啊。

我觉得自己刚才肯定被鬼迷了心窍,这真是……我因为软硬不吃、铁面无私而号称“冷鬼使”的荣誉呢?!“砰咚,砰咚”心跳……心跳缓不下来怎么办?!我我我……到底要闭上眼睛干嘛啊!

其实枫姬不知道,她的绰号昨天已变换成“哭鬼使”了,据说这个“哭”和“鬼”极其相配,实乃巧夺天工,就差个“爱”字,又名“爱哭鬼”。

“咳咳。”这咳嗽声像不大不小的仙人掌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一位老奶奶拄着拐杖经过,她一只手拢上嘴巴,忍不住咳嗽着,“咳咳,咳咳咳。”

她看到我们望着她,摆了摆手,道:“哎呀,抱歉打扰到你们了,你们继续,继续。”于是一脸慈祥笑容地走远。行了不久,还回头用手作扇子遮住嘴巴,满眼笑意地望了我们一眼。

我顿时心绪复杂,手中的余热还未褪尽,“砰咚,砰咚”我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还在呆什么,快走吧。”干将侧着脸不敢看我,拉着我另一只手的手腕就往前走,还补了一句:“不然就赶不上了。”

“哦。”看着他稍稍慌乱的举动,我低头,无声地笑了。

小巷上,之前的悸动仍未消失,干将因“死亡”这个词心脏像火中灼烫的铁烙狠狠炙肉一般疼痛。在枫姬的性命面前,他的情意,渺小得就像泰山下的一粒尘,脆弱得就像阳光下的一张泛着七色光缕却布满裂痕的通透糖纸,一扯,就会破碎。

干将想着,若是枫姬不在了,就不能看到她向日葵绽放般的灿烂笑容,就不能摸摸她毛绒绒的柔软头发,就不能抱着她听她哭泣,就不能碰触到她、听到她、爱上她!她的一切都会消逝,连同他落在她身上的心!甚至现在她也不可能被他拉着在这里走了。干将心里顿时如同火山熔岩滚滚烧灼,如同月夜滴露的最后一次合上花瓣的花般哀伤凄凉。

我感觉到干将捉住我手腕上烫烫的手忽然收紧,他一停,我因惯性倒向他宽厚而令人心动的背脊,他稍稍侧过身子来,垂着双目,打开双臂抱住了我,我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又开始变得滚烫,耳边尽是他的心脏跳动声。“怎么了?”干将干脆将头埋在我颈窝,细细的呼吸扰得我的脖颈痒痒的。“我就想抱着你,就一下子。”

就像是带着面包烘烤暖香的他的怀抱,对我而言是多么的奢侈。那么珍爱,那么眷恋地被抱着,我变得如此贪恋。我还不想死。

有凉凉的泪滴落我的肩头,我知道他在担心,在担心可能会失去我。我不敢说我会活着的,是怕这个脆弱的假象轰然崩塌。没错,我此刻还活着,还存在着。所以,“我不害怕,你别担心。”我也抱住了他,听到他的呼吸痛苦地一窒。“不可怕的,你知道,我就在任何一片枫叶里。你看到它,那就是我。”

他的哭泣更加痛切而隐忍,我闭了闭眼,心脏像被手掐住一样疼痛,“你等我。”

“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我也会寻方法进去。”他低下头认真地看住我的眼眸,稍留泪光的双瞳里透出勇敢的坚毅,“你才是,要等我。说什么不害怕,笨蛋,可不要逞强啊。”

“可是你也有可能死。那个不知名的倒在血泊中的男生,除了潘安诺,谁都有可能是。”

“没关系,”他稍勾的嘴角显得有些邪魅,“我愿意。”然后又紧抱着我,这一次,他的双臂几乎将我的身体勒疼。

(四)

五月十六日,大雨

一滴滴透明琉璃珠子般的雨珠被像划过的流星身后一样的细线相连接,成了一幅幅古代的珠子串帘隔幅,被一个行走的身影前后左右拂动,帘珠子相互碰撞着,“滴答”、“啪嗒”此起彼伏。

我站在窗前喝着热腾腾的菊花茶向雨幕看去,那个人撑着晴空色雨伞,上穿橙红色褂子,下着绒黄色卡其裤。

“咦?”这装束和颜色,碰触到我久远记忆的封印,心中忽的一痛。我赶紧甩甩头,把这羞辱悲伤内疚不堪之事压了下去,再压深在心田悬崖下深渊。

“扣扣,扣扣”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呆愣,我快走几步到那冰冷的不锈钢门前。“啪嗒”我打开门,正看见之前那男子站在门前垂下眼帘收伞,他的发梢眉睫和肩头已被打湿,透明的晶莹雨珠从他脸颊滑落,他一抬眼,“绿缕。”

“咔拉,刺啦”我的杯子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刹那间碎裂。菊花的清香将我萦绕,我此刻,却觉得自己是腐败尸体的臭味。

想必是我的神态非常讶异与奇怪,他居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多年不见,你就是这样迎接我的?”然后侧着头专注地望着我,“你好像……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欲言又止的神态。

随即一声冷笑,就像破空的冰冷闪电,使我的肌肤皆一颤。“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太知道了。”

你确实知道,却又不知道。我掩了眉目,低头开了门,“进来坐吧,”堪堪绕开地上像幻像般盛开着幽香菊花田的油画破裂一样破碎的瓷片,“里面还有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