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心中的烙印
（一）绿缕
我很讨厌自己。自私、懦弱，人性的弱点曾在我身上发挥得尽致淋漓，我曾讨厌自己讨厌得差点活不下去。
陶瓷制的杯子和碟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我收起了那沮丧又不安的表情，看向坐在沙发上的男子。他正一脸冷漠地喝着手中的花茶，这表情和动作显得有些反差和傲娇。他要是不喜欢，大可一挥手打翻我的杯子，我早有觉悟。可是，他却接受了……
我有些忐忑又期待，期待之余又厌恶自己的期待。我押了押自己的绿色连衣裙裙角，轻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开口：“你……”
“门口的碎片还没有清。”他说，他的手一挥，碎片“乒乓”作响地在空中集结划出一道优美弧线转个弯进了厨房的垃圾桶。
他明明没有来过我家，“你怎么知道……”却见他将三个有点皱的创可贴拿出来，头往一旁侧开，直接塞进我的手里，脸色有些可怖，“你不需要知道。”
“哦。”我抬起杯子喝了一口花茶，忘了之前还想问他什么。“有件事我必须要说，”我认真地望着他的双眼：“对不起。我当时没有救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讽刺地回我：“你这落井下石的人，居然只是这样道歉。”
我垂下眼眸，心里酸涩难过，“我……”
“当日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捉。说吧，会叫人来捉我的你，却救了我……咳……我的鸟，你居心何在？要引我出来捉住是吧？”
“诶？！我没有啊？！他本……”
他经过伪装的黑色瞳孔一下子变回原本的纯金色，忽的走过来捉住我的右手腕：“别骗我了！绿缕，你到底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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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善是幼稚的，那恶就是成熟的吗？
九年前
天空逐渐黯淡，阴郁的云朵一层层堆积在天边某个暗黑的角落，红色霞光像血般艳丽得使人心神不宁。
一条深巷，石板路缺砖、断砖、崩角，我走得磕磕绊绊，风奔跑着经过，“呼～”就像一条巨大的鲸鱼躲在靛青色深处哀鸣。
“叫你不懂事！叫你不给钱！”一阵凶猛似野熊的声音轰地响起，我被吓得退后两步，躲在拐角处的阴影里。
只见一个身材颇壮、小学年龄的男孩横眉竖目，两臂长着肌肉，举起攥紧的拳头要往跌坐在地上的瘦弱男生身上锤。我害怕地闭上了眼，他的拳头带着细小的“呼”“呼”空气破裂声在一片安静中努力提升着存在感。“扑”“扑”……一下又一下，像是番茄被打到的声音，红色果肉绽裂、被碾压，鲜艳果汁喷洒。我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便赶紧把手掌塞进嘴里，让牙齿不会因碰撞发出声音。
“够了没？”被打的男生声音意外的冷静又冷酷，仿佛看淡一切。即使他无力反抗、满身伤痕，也没有露出丝毫怯懦与屈服，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无关痛痒的情景的结束。可是，他哪里来这样的镇定自若，他也只是一个同龄的六七岁的孩子啊。
“嘿，”大块头孩子笑了，“给爷把你的全部家当拿来，爷就放你走。”我瞥了一眼，那笑容可真憨厚。
“没有，什么都没有。”语气甚荒凉。表情奇异地很认真，就像平常三好学生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一样，没有叛逆的乖张。
“你这小子！”又打一拳，“看你穿的衣服布料可是上等绸缎，怎么可能没钱？！”
被打的男孩捂着红紫色发肿的脸颊，眼瞳冷得几乎没有情绪，“没有就是没有。”
“好久没有遇见你这样的硬骨头了，让老子给打爽了！”
我的眼睛逐渐被涌出的泪水模糊，那水分从眼眶溢出，冲落了地面上废弃砖头的灰尘。
“扑，扑，扑，扑……”那个巨大的身影就像是撒旦，以宣泄和控制为理由，以无知为武器，将暴虐玩得风生水起。
“我师傅曾经告诉我，”那个清冷少年突然说，“作为我们这种不为人知的存在，噗，”他吐掉了一只带着血的牙，“应该尽可能在外表和行为上接近于人类，这样才不会受到无谓的打扰和伤害。可是，”他忽的抬头看着那个暴力者，连眼神都变得狠戾：“我真的没有预料到，人类原来是连衣服好一些都不允许、如此容易自相残杀的种族啊。”
那一刻他散发出的气场，连虎豹狮狼都自愧不如。
大个子暴力者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一阵风过后，伸脚就是一记狠踢：“你这臭小子，有钱藏着掖着就算了，还说什么臭屁话在这装！你以为你家的钱就干净啊？！我爹还说呢，有钱的都不是几个好东西！”
男孩居然笑了，还笑得这样清朗，“无能就算了，还无能得这么愤世嫉俗。”他不低头，不强争，生气之余还有闲情逸致与世俗拉开一段距离去观察，仿佛施加在他身上的不过是海边的一层沙尘，稍微拂拂就了无痕迹。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显然惹恼了大块头孩子，他又举起拳头往男孩右脸打去。这次我来不及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青筋毕露的结满肌肉疙瘩的手臂、地上男孩被打肿的像烧红后破裂的皮肤、细密白皙的牙齿掺着暗红鲜红交织的血液、那张只差一点就被压成像纸张般薄的脸陷进一个拳头的洞。
然后是又是一记左勾拳：“这次你可说不出狗屁话来了吧。”
我望着施暴者的那个笑容，像获得什么成就一般灿烂，反而更显恐怖，令人不敢直视。
我的球鞋颤抖着不经意踢到了旁边突出来的青石砖断面，“铮”的一声清脆响声在巷子里回荡。
那大块头男孩突兀的双眼一下子像蛇一般盯住了我所在的角落，我还来不及缩回去，手上提着的零食袋就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糟了，”我想，“我家虽称不上有钱，但也不算穷啊。”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近，魁梧的身材遮住了他身后的晚霞。阴暗中，我只觉得自己像待宰的羔羊，只会瑟瑟发抖，还没有被捉住，就已经丧失了逃跑的力量。
此时，一个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了过来，温热的血液溅上我的脸和身躯——是那个瘦弱的坚强的男孩。他抬头看着施暴的孩子，眼里有着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放过她。”
大块头男孩并不理会他，他只看着我，似乎也没拥有对自己造成的血液的畏惧感，说：“把零食和钱交出来。”
我乖乖地将零食袋奉上，然后在一片压抑的静默之中拉开了背包的锁链，“刺啦”一声，就像用玻璃刀在人的骨头上划着一般刺耳。
我颤抖着双手将仅剩的两元钱从包里掏出来举到他面前，大块头孩子一下子打掉我的手，“敢糊弄老子！信不信老子连你都打了！”
“我……”我害怕地往后缩了缩，“我只剩这些了……”
“去你的！”他猛地踢了我一脚，我被踢得后退几步倒下，腹部瞬间感到剧烈的压缩和疼痛感，胃酸逆流。
“咳咳咳咳。”泪水如泉水涌现，浇湿一大片地面。我觉得自己好倒霉哦，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啧，不中用。”
瘦弱男孩子愤怒了，他站起来挡在我面前，“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这样对待你的同族？！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变成扁平的羽毛，闪着金黄色的光，而后羽毛沿手臂攀升。脸颊两旁已被羽毛覆盖，眼睛变成了琉璃瓦般半透明的金黄色。
他的手臂一甩，血液溅到大块头男孩身上像岩浆腐蚀了皮肤，血水流出来，“啊啊啊！怪物啊！”大块头男孩尖叫着，甩着一只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捂着发脓的脸往巷子深处逃跑。
那不知是何物的“东西”转身向我走来，混杂有强烈铁锈味的血腥和蒙上尘埃的阴暗之光。鲜红色和暗红色的细小溪流在羽毛缝隙间流动，最后汇集到翅尖，“滴答”一滴侵蚀了青石砖的一角。
我的心脏不可控制地越跳越急，心里越来越害怕，就像被天狗一口一口啃噬掉的月亮，黑暗让人惶恐，一丝绝望在蔓延。
在他半弯下腰之际，在我的心脏还没有跳出喉咙掉到青石板上之时，地面剧烈震动，有一个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噔嗒，噔嗒，噔嗒”。我的后背顿时凉了一大半。
还未等我鼓起勇气回头，一张织得细密的白色大网铺天盖地笼罩过来，落在我身上像柳絮落入水面泛起细微涟漪般轻盈，落在他身上却如同雪花放在烈阳下瞬间融化。
“咦？”一个年轻男子的轻吟从身后传来，紧接着“咯啦”一声响，“呼”我耳边响起风啸声，原来是一支利箭擦着我的耳鬓呼啸而过，狠戾地正中面前妖物的左翼，箭头没了三分之二。
我终于忍受不住，“啊！”尖叫起来。
后面的人急行几步上前，“妖物！祸害小孩子罪过之大，还不速速就擒！”
“我……没……”他的微弱声音淹没在我的嚎哭之中。
他的争辩是如此的困难，且不说他有无力气说话，我几乎大半身子都染了血，他又是一副怪物的样子。现场也没有张牙舞爪的第三人，就算有也会被认为是被害者。只是因为是异类，就连辩解也会被听成底气不足，如何使人相信自己无罪的呢？
那年轻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几十张符咒。符咒像是有自己的轨迹一般逆着风向分别贴在妖物的双翼和脚踝上。可是那妖物并不反抗，甚至一动不动。
“他可能是觉得难以逃脱所以放弃了吧。”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向我望了过来。他的右翼末端羽毛开始褪去，幻化成一根根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努力地向我伸来。漂亮的金色眼瞳里带着一丝期盼和挣扎。
我却顿时像从井里掉下去一样恐惧。“不，不要，不要过来！怪物！！！”我害怕地尖叫着，盯着他的手指，“不要！！！”
一只脚踩了过来，将那只拟人的手用鞋底遮蔽，“小姐，”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身着平常的牛仔裤与棕色风衣，挡在我与怪物之间，他一个低头，吻了我的额头，“承蒙您的召唤，已经没事了。”
我呆滞了一瞬，方觉神奇，我的召唤？
对方的眼神往地上一瞥，我随他望去，看到地上蒙着厚厚尘埃的八卦阵的一角已被我泪水打湿，我正坐在那个现出的图案之上。
“如果再不收服，你就会被吃的。”他说，“可是你不用害怕，我已经压制住他了，今天是你幸运，”他认真地望着我，“下次不要再走这条路，很危险。”
“哦。”我点头，不敢再看男子背后的妖怪。
“你闭眼，我要走了。睁眼会很危险的，小姐。”
我乖乖听话，眼前一片黑暗，却突然出现那瘦弱男孩站起来保护我时染着血迹、瘦弱却意外使人觉得可靠的后背。
“等等！”我猛地睁眼，小巷除了我却已空无一人，我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着，地上的法阵也消失了。
我虚弱地站起来，顿时觉得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小小个人继续走那未完的路程，挣扎在高高低低的青石板砖上，揣着我那颗摇摇欲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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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望回他的双眼，“你是来吃我的吗？”
“诶？”
“当年那个道士说，”他握住我手腕的手一紧，“妖怪是会吃人的。虽然你当时没吃我。”
“那又如何？”他的声音轻佻中带着讽刺，略微沙哑。他眯了眯眼，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尖利的犬牙，牙尖在日光下闪着碎光。我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去，想碰触那颗牙齿，手忽的被他抓住，他的眼里迸发出炙热的光，“你连我的牙齿都想要吗？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来，那个道士拔了我多少根羽毛去卖？！”
我抽出那只不安分的手，颤巍巍从长裙口袋里摸出一根之前小鸟落在我家的羽毛，递了出来，羽毛刚好扫到他的脸颊。他一笑，
将那根羽毛化成光点融入皮肤之中。
面对我惊讶的眼眸，他更近地靠了过来，眯着那双金黄色流转光华的璀璨双目，“你不是早已经知道我是何物了吗？”呼吸轻轻喷在我脸庞上，我的心脏在那危险注视下瞬时停歇。
“你你你……你不会真真真的……吃我吧？”
“你现在可比你小时候可人多了。看上去更好吃了呢。”说着，他的身体向我压伏过来，两只有力的臂膀撑在两侧，伸出鲜红的小小舌尖——舔了我的额头。
我顿时从脸庞红到脚尖，“你……你在干嘛？！”
他像吃到什么苦涩的东西一样，“呸”侧过头向沙发外侧吐了一下后，说：“你可别误会，我只是把那个臭道士的东西剥下来而已。不然打扰我进餐可不好了。”
然后邪魅一笑，一点儿都不像当初那个瘦弱男孩，倒是符合他妖怪身份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