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死了,南歌身边的人都死了,不管是亲人还是战友,一个不剩都死了。
之前沈廷煜找人给他算命,说他是个贱命他还不信,如今细想可不如此。
涧下水命当真至贱,他不过是涧下的一汪水,何时轮得到他来聚财生德。
他和娄靖南逃出污水管网,挤在一间破败的残庙中避风头,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一个时时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冰冷尖利的雪片打在他们的皮肤上像刀割,已经进了腊月门快到年关了,呼呼的北风夹着呼呼的雪片,并无雪天清冷的静洁,反倒平添几分寂寥的冷清。
第二日仍是天气阴沉,晨光昏暗死气沉沉,逃难的人群步履沉重,哭喊声,哀叹声,劳累声混在一齐,昨夜炽麟终于兵临城下,一举攻破灵影卫的十万铁骑,苦熬四个月的鏖战终于结束,先前抱有反抗情绪的王族也渐渐开始接受实情。
沈廷煜不是个悲戚的性子,更不是个逃之夭夭的性子,兵是败了,但他还没倒台。
今早他宣布开放皇宫给难民避难,这是个走进皇宫的好机会,天放亮时南歌和娄靖南挤入人流,跟着难民们一齐向皇宫进发,皇宫前的大殿上聚满了逃难的人,雪花飘零好不凄凉,南歌穿过人群向正殿走去,路上不停被人拉住衣摆,大家都认得他,认得他是那个蜕变成炽麟的纨绔小王爷,正殿他从未登上过,之前沈廷煜还说若他听话可以赏他个官做,他那时沉溺玩乐压根没兴致,如今他有了兴致,他要沈廷煜赏他个官做,他要重振玄沧的繁荣鼎盛。
他还没有做官,所以沈廷煜还不能倒台。
苏即还没去死,所以沈廷煜还不能倒台。
但是沈廷煜人在哪里,他承诺的开放皇宫用以避难,这诺言为何没有兑现,他承诺的会给孩子们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避难之所,这诺言为何没有兑现,再说避难是要去隐蔽的地方,而不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聚众喧闹,更不是成为显著的大型目标。
他和娄靖南分两路,他不晓得他在哪里,快到正殿时有警报长鸣,拥挤的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叫喊,南歌被人群挤向一边逐渐远离目标,有人在他身后高声大喊:“是灵影卫!”
空中有机械飞行鸟的嗡嗡声,南歌仰头望天,看到飞行鸟正在打开舱门,下一秒有东西从舱门里送出,赤焰色极小巧,仿佛是为了衬托它的绚丽色彩,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间放晴,南歌终于瞧清那东西的样貌,金灿灿的赤焰色,迎着晨起的日光看去,就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小凤凰,他大喊:“娇凰!是娇凰!大家快点分散开!不要聚在一齐!”
无数赤焰色的娇凰从天而降,娇凰落地急切寻觅,找到身旁的地面准确钻入。
机械飞行鸟消失了,十秒钟后地下十米全面爆炸,所有娇凰在同一时刻爆炸。
避难的人群变成大卸十几块的尸块,交谈声变成哭喊声,成人的残肢断臂,孩子们的立刻毙命,还有被炸断下半身的人在到处蹒跚爬行,负责守卫的灵影卫似乎并不知情,皇宫门前树立的龙旗上沾血带肉,一瞬间皇宫前面的气氛凝滞了,不多时大夫和更多兵士赶来急救。
云间乍晴风雪嚣叫,忙碌的人群较受伤的人群显得死寂。
冷风卷带血腥,一路红血在薄冰覆盖的雪地里大片涂开。
顷刻间天地一声悲鸣,炽麟的的军队金甲冲压,护城河岸灵影卫坠河无数,一路冲刺一路斩杀,胜负瞬间已定,身为先锋的娄靖南当然神勇,皇宫内外兵声虎虎,灵影卫兵败如山倒,殿下一身缓带青衣的苏少保收揽缰绳傲然远望,殿上沈廷煜静静凭栏任风雪穿过冕旒。
苏即对沈廷煜,这一仗许多人都期盼已久。
十五年前沈廷煜平叛内乱将浮提城夷为平地,那时一并被夷平的还有苏少保家的两条人命,他的娘子和他的女儿,苏即持着六骨钢扇呼啸而来,沈廷煜幻出昼焰持刀格挡,苏即没细想,撕下扇骨上的蚕丝扇面缠住昼焰的刀头,同一时刻在沈廷煜面前高高举扇。
死亡在沈廷煜头顶高举一寸,南歌的心肝生生悬起来,钢扇将落未落时突然停住,沈廷煜抓住钢扇的锋刃猛力下拉,鲜血顺着虎口滴下,苏即屏气咬牙催动内力,钢扇拆分以一变六,半空中浮出个青色八卦图,六只青铜利剑围住沈廷煜一齐发难。
沈廷煜眉宇一动率先送上一记雷霆万钧的闪电攻击,闪电穿透苏即肩头血如雨虹,他讥笑苏即:“苏少保的身法不咋的啊!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苏即挑眉表情冷然:“多年前苏家战败,家门不幸妻儿不在,这耻辱我会永远铭刻在心,那时我便发誓,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而你也要提着人头为我的妻儿陪葬。”
沈廷煜白他一眼,依然皮笑肉不笑:“我认为苏少保并无胜算,但还是敬佩你的勇气。”
苏即奋力出拳快步拦截:“你的命我今天要定了!”
两拳相接连空中的雪片都在震颤,沈廷煜祭出杀招杀气纵横,苏即指缝间落下串串皮肤爆裂的血珠,只可惜南歌分了他的神,渐渐沈廷煜落了下风,这一刻唯一能支撑他的便是南歌的神力,他要他的神力,抑或是他也可以不要他的神力,那么他便将天下这块大饼赠给他,自己也可以不用时时处处遭受诱香的牵制,苏即眸底一片清明,眼看便要稳操胜券。
这时侧殿杀出一人,热血奔腾大刀傍身,这人便是沈廷煜的又一心腹武岞。
浑身血污的武岞怒吼一声,打横沾满血渍的大刀,劈向身前一步处的苏即。
炽麟的兵士赶忙抽身保护,武岞立即改劈为扫,一击之下砍伤几个兵士:“王爷快逃!”
好一招奋勇杀敌忠心耿耿,沈廷煜转头走进空茫的大殿中:“武将军离开这里吧,本王败了。”
武岞额角青筋暴起,振臂高呼横刀站定,无所畏惧的堵在大殿门前:“王爷还没败!只要您说一声,属下立马砍了他们救您出去!”
殿堂卷起一股血风,苏即手持铜剑一剑洞穿武岞心脏:“就凭你势单力薄办得到吗?”
其实世上本无是非对错,不过是所处立场不同,有人忠心,有人义胆,并非都是错。
就这样,沈廷煜继位四个月一夜倒台,朝中老臣逃逸的逃逸装病的装病,他嘴里的叛军炽麟眨眼间变成了义军,义军入宫有条不紊,沈廷煜和南歌都被软禁了。
沈廷煜的裁决迟迟没有成文,据说苏即要凌迟他三千刀,不能多也不能少。
义军进宫便是新年,新年期间苏即果然树立起良好的新君形象,特赦死囚,添补军饷,补给平民短缺粮食,重整朝纲秩序,整个玄沧充盈着祥和与安宁,年关度过后苏即忙于重建浮提城,又将沈廷煜关押五个月,五个月后正式宣发裁决:“谋权篡位残害先帝,忤逆新君谋反欺君,论罪该当凌迟三千曝尸七日,七月初六行刑,以祭天地,以平众怒,以泄民愤。”
处刑前一夜苏即大发慈悲,准南歌最后见沈廷煜一面。
彼时夏末潮湿闷热,沈廷煜人在大狱被炽麟折腾的形销骨立,红衣不见银发不亮,早没了当日南歌见到他时的颠倒众生,沈廷煜见他依旧无话,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真正无可言。
南歌走近低头瞧他:“明日是午时是吗?”
沈廷煜缓声:“是,明日午时倾华殿外,凌迟处死曝尸七日。”
南歌一顿替他抱屈:“你就不能喊冤?苏即这算甚么?公报私仇?”
沈廷煜的嘴角含蓄的扯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南公子想我说甚么?再说我也不冤。”
“你是故意送我上秋日大典的,我听说了,你需要我的八字,你需要我的神力,所以你一切从大局考虑,你要我历练无敌将神力发挥无敌,然后通过凡来转化我体内激发的神力。”
沈廷煜不说话,南歌继续逼问:“流砂之前其实你已经怀疑安无綮,但还是没让白昙动他,你这也是为了逼我成才是吗?安无綮的计划,苏即的计划,你并不是一无所知,你是为了我装作一无所知,你怕你提前暴露会影响我的正常发挥,包括凌雪薇的死,包括我姐姐的死,你不希望我在情感方面分神,所以就把我身边一切麻烦拒之门外,实在拒不了便杀死。”
沈廷煜终于接话:“不完全是,算是一小部分如此吧。”
“还有昭未,昭未是你妹妹吧?悦泷台时她已对你颇有微词,你是一时疏忽才使她有参赛的资格,你是一时疏忽才使她死在自己手上。悦泷台之后你收集了她的灵魂碎片,用方术续命的法子将她封印养在云溪境,我说为何你如今屡战屡败,竟然连苏即和安无綮的诡计都没有看穿,原来是失了祭司没人帮你占星。”
沈廷煜望着他笑得散漫:“云溪境你去过了?”
南歌咽了一咽:“苏即将我看得这么紧,我哪里有空去宫。”
沈廷煜咂舌惋惜:“云溪境你真该去,那里有片白罂粟海。”
南歌不理他:“我的神力你现在为何不想要了?是因为诱香吗?你受够了不想再受了?”
沈廷煜的墨眸迎着烛火,里面是一簇跳动的火焰:“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日夜夜,我的确受够了诱香带给我的沉沦和伤害,原先我想过要放弃,可是我不能对自己不负责,况且大苦大难都熬过来了,我为何不能给自己一个完满的交代?南公子说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沈廷煜这一句使南歌彻底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