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山北雪飞,千里万里明月。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清凉的雪夜,这样如练的月华。爹爹抱着我,把我裹在他那湛蓝色的大裘里,我的额抵着爹爹小山丘般的喉结,仅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只为看院子里那株百年高龄的老梅树。
它,在那个雪夜,我的生辰,绽开了蓓蕾,梅香满溢。
那晚,雪片一簌簌地落到老梅树身上,那白,那红,纠结却又交织缠绵;雪花,红梅,清冷却又百般热情。爹爹说,“我的小阿蘅,就是出生在这样的雪夜呢。”那时的我,为红梅,为落雪,为那般迷人的景致陶醉着,庆幸自己竟也是踏雪持梅而来。
雪纷飞、易水寒。第二年的雪夜,爹爹带着长兄去了千里之外的帝都,我一个人看着这株老梅树,梅香依旧,新月绢绢。阿姐远远走来,步步生莲,我想,今生或许再没有比此刻更美好的画面。梅树下,未至金钗之年的阿姐,已是芝兰秀发,人美如玉,我佯装老成地慨叹着,“阿姐,如果我是男子,定要十里红妆,娶你为妻。”阿姐笑着为我拂去落在额发上的飘雪,声音婉转莺啼,“阿姐的阿蘅配得红妆百里。”
那一晚,阿姐牵着我点亮了庭院里的每一展烛火,晕黄的烛光,悠静的月光,我却只惊诧阿姐倾城容颜上的点点泪光,她幽幽地说,“如此,我们想念的人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我的二哥,总也带着无限微笑的俊朗男子,彼时就坐在揽梅阁的飞檐上,对月独酌。那层层叠叠的翘角却是说不尽的寂寞。我大声地唤他,“小哥,带上我。”转眼间,那月白的衣袍就裹紧了我,快得只来得紧紧闭上眼睛,原来,小哥的身上不仅仅是清淡的兰香,这浓郁的酒香竟是这般醉人。
缓缓睁开眼睛,整个世界就这样忽然亮了。原来,头顶的那片天不仅仅是方正四合,我所见的烛火,竟是万家灯火。爹爹曾说,阿蘅的娘亲去了遥远的天边,于是,我总想着,与这片天愈近,定会与娘亲愈近。飞檐之上,明月之下,我不顾一切地呼唤,生生压下了庭院内所有人为我与小哥担忧的呼喊,“娘亲,阿蘅8岁了,您何时归来?”
“阿蘅,娘亲不会再回来了,她给了你生命,却扔下了我们。”我茫然地回望,小哥,我从来笑容满面的小哥,流着泪,将我拥进怀里。
我颤抖着想要推开他,“臭小哥,你定是喝醉了,我要告诉爹爹去,你偷喝了他的梅子酒,说了胡话。”天上一轮月,心里一道痕,为什么突然这般冷?
悠悠转醒已过几个日夜。迷离中,我寻到了爹爹那总也温暖如春的眼,血丝满布,竟也是那般的红。于是,我使出全身力气扑进爹爹的怀里。那里,有我熟悉的木兰香,让我可以安心的为所欲为。带着胭脂泪一点一滴地侵入爹爹的丝绢棉布衣里,混合着木兰,越发的感伤。
爹爹久久地抚摸着我的如绸直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阿蘅,过去的终将过去,那不是你的错。”
我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爹爹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害怕他那般向往的眼神,于是轻轻地摇摇了爹爹的手臂。爹爹终于将视线定回在我的脸上,我坚定地看着他,“阿蘅要做最孝顺的女子,最乖巧的妹妹。”
医者医好了我的病,却未救治我沉沦伤痛的心。为让我再快乐起来,爹爹在家里最美的云湖中央,修建了一处坐水而起的小筑,竹排纱幔,白玉云台。爹爹牵着我走进小筑时,手抖得那般厉害,“阿蘅,世间险恶,不如在此过一段静好岁月。”从此,“云心小筑”便成了困住我的心牢,那些最美的年华与记忆却也在这心牢里如一朵娇莲,濯濯盛开。
时间久了,便不知是自己困住了自己,还是爹爹让时光困住了我。那屋檐外的瑰丽世界与万家灯火,与我一湖并一墙之隔。
四时轮转,年华渐浓。
那一年,我在飞檐上目送载着阿姐远去京都的车马,我想京都的繁华怕是也不及阿姐的倾城一笑。
又一年,我偷溜到广济寺为远去战场的哥哥们祈求平安,那系满枝桠的祈福树,不知已有多少是我的祝祷。
再一年,我可以在烟雨楼最好的位置远远遥望爹爹归来的车马,然后从容转身,回去小筑,褪下男装,芊指抚琴,时间刚好。
就像今晚,这许多年后依旧让我瑟瑟悲戚的雪夜,我淘气地以阿姐之名去参加四年一度的梅花节,一个对于烟雨镇的女子来说意义非凡的节日。
东翰王朝元嘉十七年。我十七岁。
我,在北方烟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