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重云遮月。夜幕下的浮玉山没了白天的郁郁葱葱,如同被染了墨色一般让人瞧不通透,唯有点点油灯长亮,明明灭灭。
冷暮云一身黑衣窄袖,熟门熟路地顺着后山小道一路向浮玉门奔去。轻功运起,脚尖轻点树丛尖,草叶微颤,刚刚聚集起来的露水顺着叶脉跌入土壤,再无踪迹。
浮玉门西院,是冷暮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曾几何时,师兄弟三个下了课之后在这里切磋讨论;偷偷带师妹来玩;有人受罚挨打了,大师兄帮忙上药,二师兄在一旁插科打诨,阴霾一扫而光……这里的一草一木,见证了冷暮云的成长,也都刻在了他脑子里。可如今,家不在是家,冷暮云甚至不能如一名江湖人一般大大方方地拜山,只能够身着夜行衣,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
黑色面罩下,冷暮云自嘲地苦笑。
打更人敲了几声梆子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向正殿方向走去。待那人没了踪影,冷暮云这才闪身出来,直奔江洋的小屋。白天客栈的那场闹剧,虽说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江洋的对手,可毕竟浮玉门以德、善为先,江洋身为浮玉二弟子也不能欺负那些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争执中难免挨拳头。
整个西园都早早熄了灯,唯有江洋的小屋还透着黄光,冷暮云蹑手蹑脚地摸到小屋的后窗。隔着半透明的窗户纸,只见江洋跪在一张软垫上,正悬着手腕趴在面前那张矮木桌上抄书。除了江洋外,屋内还有一人。那人步伐稳健,正是冷暮云大师兄文卿尘。
不过月余未见,却仿佛一个甲子那么长。冷暮云呆呆地望着二人,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跪直点,罚个抄还七扭八牛地,想什么样子。”文卿尘嘴里眼里,手上却用手巾粘了一点金疮药,向江洋嘴边那块淤青点去。不出冷暮云所料,江洋果然挂了彩。
“嘶……”江洋龇牙咧嘴,“师兄你到底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教训我的?我已经够惨的了……”
“两码事。要我说,师父赏你这顿板子一点也不冤。你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这么耐不住性子?”
“师兄,你是没听见那人怎么说三师弟的!哎哟……”江洋本就心中烦闷,一听文卿尘这话,急得手下一抖,满是蝇头小楷的纸上突然添了个葡萄大的墨点。得了,又废一张。江洋没好气地将纸团了团扔到一边,嘴里还不住嘟囔,“大师兄你要是当时也在,估计那人小命不保……”
文卿尘轻哼一声,“我才不像你。”
“你是没亲耳听见,那些个污言秽语,搁谁都受不了。”
“三师弟清者自清,旁人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
“嘿,”江洋一声冷笑摇头道,“你以为他说什么?说三师弟叛变?说三师弟投靠魔教?人家哪能这么客气啊。他们说三师弟和楚夕是……是……是那个!”“龙阳”两个字江洋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文卿尘垂眸,沉沉地道。冷暮云失踪了这么久,江湖上的传言五花八门,文卿尘又怎会没听过。
“但我相信三师弟。我相信他不会背叛师门,也不会干出这种龌龊事。”文卿尘语气坚定,似是在同自己说话。
“师兄……”江洋轻唤,没了刚才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样的文卿尘,很少见。
文卿尘背对窗户,冷暮云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只见文卿尘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声音有点闷,“你赶紧写吧,不然今晚又没的睡了……”
窗外,冷暮云早已蹲在草丛里,泪流满面。事到如今,文卿尘还是如此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倘若他真是被污蔑,那么此刻心中应充满感动。然而冷暮云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江湖上那些流言蜚语也不尽是假话。文卿尘如此支持,冷暮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多的恐怕是愧疚。
纵使万般不舍,冷暮云还是趁着文卿尘出门前离开了江洋的小屋。
他怕被抓包,更怕自己失态。
明月高悬,却被乌云遮了一半。并不明亮的月色稀稀落落地洒下来,只见一个孤单的身影在缓步前行。
冷暮云并不急着下山。趁着深夜无人,他想在浮玉山上多走走,多看看,下次回来,不知会是何时,不知会是何模样。
不知不觉,冷暮云缓缓来到自己那座翠竹围绕的小屋。小屋静静地立在那儿,微风吹动竹叶,仿佛在等着主人归来。
“吱呀”一声,推门而入,屋内的一切都如冷暮云离开时那般,从未变过。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印痕,多宝格里的各式摆件也都安稳地码放着,就连他之前藏起
冷暮云坐在桌边,转头看向墙上的那副四君子。那画上的竹节落笔钢刃有力,又不失潇洒,仿佛能从这笔触中看出作画少年的意气风发。思绪飘忽间,冷暮云随手轻握一茶杯把玩,却忽觉手指周围一丝丝热气传来。
不对!茶壶是热的!
拎起茶壶倒水,并不明朗的月光下,缕缕白丝在茶杯上方萦绕。
有人来过,就在不久前!冷暮云一个机灵站起身,手握剑柄环顾四周,屏气凝神,侧耳聆听。半晌,除了偶尔有鸟飞过,无半点异响。
一颗心提着,冷暮云再不舍也不敢多留。三两步走到门口,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向多宝格,从花瓶后抽出那只紫衣的楚夕娃娃,塞入怀中。
此刻丑时刚过,整座浮玉山还在睡梦中,静谧得很。冷暮云沿着小道向山下奔去,一路上都在思索哪壶热茶。自己离开已久,有人不时来打扫房间也就算了,为何要续上一壶热茶?莫非是早料到他今夜会来?这人若是浮玉门之人,为何不现身?若是外人,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冷暮云脑子里翻转许久都找不到答案。
行至一转弯处,冷暮云面前忽然一个拳头大的物件飞来。来不及反应,抬手用剑鞘一挡,那物件便弹到旁边山壁上,随即掉入草丛。没有乒乓声,那东西难道不是暗器?冷暮云俯下身仔细查看,只见躺在杂草间的是一枚香囊。
“师兄。”背后,一个声音轻轻响起,那声音有些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