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无法理解,仅仅记得自己整日躺在病床上,烧得不省人事,痛苦得恨不能就此死去。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发烧了,身体也有了些许气力,便坐着轮椅去到明月崖后山的院子里,结果出屋后谢印雪才发现,后山院里的梨花竟是已经全开了,正在枝头盎然争芳,繁堆似雪。
他望着那些层叠明媚的梨花,心中却只觉失落万分。因为明月崖去年的雪下得太少了,他和陈妈说过,等今年的第一场雪下来了,就要早早的去后山梨枝上采新雪,为陈玉清酿酒。
不承想,自己竟从霜降之日病到了次年春分。
他错过了那年的冬天,不知那年何时绛雪,不知那年何时雪化,更不知沈家人于次年立春之日来到明月崖,守在他的卧房外,跪在陈玉清面前,求陈玉清替他去死。
所以后来春分那天,陈玉清问他,想不想再看一场雪。
他才会回答说:想。
他真的只是想再看一场雪,不是想活下去。
那时的他和现在他都是一样,都觉得,死亡其实是件很美好的事。
但他也一直明白:这样的美好,不能属于他。
苍茫昏暗的漆夜下,玛丽姑姑们像是超度苦难病患的医者,对地上似乎已是奄奄一息的青年异口同声怜爱道:“加入我们,好吗?”
青年唇边笑意未减半分,张口只道:“滚。”
手持咬骨剪的玛丽姑姑也笑着说——
“那你就去死吧。”
说完这话,它收紧握把,在“嚓”的一声脆响中剪断了青年的脖颈,将主人本就病弱支离夫人躯干与头颅分离开来,可那一双濯濯明净,如雪水凝成的眼眸却未曾阖闭,只无声无息微垂着羽睫,敛去了眼底所有情绪。
“凡人不可与神明比肩。”
按住青年身体的四个玛丽姑姑结束处决,松手齐声说道:“我虽不是神明,可你却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
最终,手持咬骨剪的玛丽姑姑松开了武器,将青年的头颅从地上捧起,望向那双空幽清寂眼睛,想从里面看到每个人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亦或得到超脱时的轻松与坦然。
结果那双眼睛里仍旧什么都没有,放大瞳孔内是空无一物的死寂,连它的身影都无法倒映其中。
玛丽姑姑视如敞屣“切”了一声,刚要无趣地将青年头颅扔掉,就看到青年本应滞凝于死亡一刻再无生机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青年缓缓勾起唇角,唇瓣张合着,轻声道:“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①
凡人不可与神明比肩,
可神君何在?太一安有?②
玛丽姑姑望着这颗开口说话的死人头颅歪了歪脑袋,像是在疑惑人死了怎么还能说话,可它的脑袋这一歪就直接歪砸到了地上,坠下那一瞬,它看到自己身体还保留着之前的动作,呆呆僵在原地。
青年左手紧握着剑,没有头颅的身体站在它身后,剑身血迹淅沥,成珠滴滴滚落。
而那颗被它的身体用双手捧在掌心的头颅,则睨视着它嗤道:“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③
“你一个废物,连我这凡人都不如,也好意思自比神明?”
言尽,玛丽姑姑就见青年的身体朝自己走来,然后抬起脚,紧跟着……它就起飞了。
脑袋滚下楼梯的时候,它还能隐约听见青年的声音:“不过你的身体好像比我的结实?拿来给我用用吧。”
玛丽姑姑:“……”
这他妈还算是人吗?
其余四个玛丽姑姑也很想问。
因为谢印雪虽然说要借咬骨剪玛丽姑姑的身体用,可他却不是用来给自己当身体,而是用来给他的身体当肉盾盾牌,拿来抵挡剩余四个玛丽姑姑的攻击,防止身体再惨遭分尸。
至于他头颅则像是蜘蛛一般,本无生命的发丝分为八缕承接腿的功能,踩在地上时悄无声息,带着脑袋快速从地面爬上墙面,又爬至天花板,直朝护士们躲藏的方向奔去,弹指间便融入了黑暗深处,难寻踪迹。
这一刻,剩余的四个玛丽姑姑只觉着,他比它们更像是死亡阶段的怪物。
它们想追上青年,但有了肉盾的青年身体挥出至剑招却越发狠辣凌厉,剑影剑芒如落雪飘絮在月色下闪烁,所至之处血花飞舞,肉沫四溅,可能因为身体没有眼睛了,所以杀起来也就不必管和不和谐美不美观了,哪怕玛丽姑姑们的身体再耐打,也遭不住这绞肉机一样的剑法,一时被缠得脱不了身。
值得庆幸的是同一时间内,惨受折磨的不止玛丽姑姑们,还有躲藏在负一层食堂里的郑书。
食堂是他今晚精心挑选的躲藏位置,因为这里有四个出入门口,很方便病患找来时他和穆玉姬逃跑,尤其天黑后郑书和穆玉姬还发觉他们似乎有了感应病患在哪的能力,故躲在谢印雪头发围成圈里的郑书觉得,今晚必不可能有病患找到他和穆玉姬——哪怕是谢印雪本人也不行!
偏偏郑书和穆玉姬躲着躲着,突然就感应到有个病患正朝着食堂这边快速跑来,速度快得极其不正常。
“阿姐,有人找过来了。”郑书浑身一悚,立马拉起穆玉姬,“我们换个地方躲!”
“好。”穆玉姬点点头,可身体方才站直,她就僵住身体,“等等……好像来不及了。”
穆玉姬感应到,那个病患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了,近到……几乎是与他们重叠站立在一块的。
郑书也感应到了这一诡异的状态,然而食堂内光线虽然昏暗,却也能看清周围景物,所以他们能够确认这里除了他俩以外,没有第三个人影。
即使郑书清楚的知道这个副本不会有鬼,他在这一瞬也觉得骨寒毛竖,仿佛真的有个死了的病患化成索命厉鬼正与他背贴背站立着。这个阴森惊骇的念头使郑书心脏跳得有些快,他喉结滚了滚,五指收拢攥紧手里的枪,不等回头查看,下一秒,郑书就感到头顶一凉,好像有什么液体如同下雨一般落到了他脑袋上。
郑书伸手摸了摸头,再把手移到眼前时,就看到自己掌心一片殷红。
——落在他头上的液体,是血。
郑书愣了两秒,神情怔怔地仰高面庞,随后……他就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幕,恐怖到足以掰直他的性取向。
他看见谢印雪只剩个脑袋,脖颈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依稀可见,还不断有血滴从两侧的大动脉中坠下,凉凉地落在他脸上,青年则面色死白,一双形如柳叶的眼睛黑邃如鬼,无数发丝在他脑袋旁似触手般扭曲缠绕,连曾经轻柔温和的声音都空灵了起来:“郑书,你躲得挺深啊……我找你找了好久……”
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