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从床上坐起来,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裸露的上半身,利落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他轻垂下眼帘,鸦羽毫无生气般一动不动。他又梦见了南希。
梦到她还像以前那样,每天去克维纳郡的公寓找他。她为他带了热乎乎的食物,还带了裹着漂亮包装纸的糖果。
她唤着他的名字,一遍遍的,塞西尔,塞西尔。那么温柔,就像最温暖的春光。有一瞬间他有点恼火自己为什么会醒来?如果不醒来,就可以延续刚才的梦。
窗外浮现出落日最后的时光,深沉的红色天空,就像踩碎的草莓水果糖,浓郁明净的颜色。天亮时是他的晚上,黄昏时则是他一天的开始。
他光脚下了床,走到穿衣镜前。上面有一张黑羊羔贴纸,是南希贴的。他轻轻摸了摸,冰冰凉凉的,早已没有她的温度。
他微动手指,给贴纸浇下一层光,这样有“保鲜”的作用。目光重新移回镜子,看着里面那个凌乱黑发,裸着上半身,穿着黑色睡裤的自己,低声说,“今天也要打起精神来。”
他穿上黑色的神袍,目光不经意瞥到了袖口,那里用明线绣着一只羊羔的轮廓,明线括住黑色的布料,看上去就是一只小黑羊。
因为南希养着三只代表他们感情的羊羔,所以,他让人给神袍的袖口绣上了羊羔。每次南希看到,都会笑着说好可爱,并用手摸一摸。
为了能多听几句好可爱,多让细白的手指搭上来,他让人把所有袍子的袖口都绣了小黑羊。
南希离开了,但她的痕迹无所不在。
塞西尔走到神殿,这里除了一个堕天使在看守殿堂,空无一人。见到他来,那个堕天使连忙鞠躬。
他多看了两眼,发现是几千年前公寓房东。因为房东承载着他和南希的记忆。又因为这个房东对他很好,有时候会偷偷塞给他一两个水果,或者黄色小杂志。
房东死后到冥土报道,他便把他升成了天使。
“我记得你在克维纳郡,替南希看守着不动产?”
“对,”房东点头哈腰,“但是自从她把产权书都退了回来,天使长让我暂时来神殿工作。”
塞西尔突然静默下来,角落里的房东身子弯得更曲了。
他对塞西尔又感激又敬畏。谁不想永生啊,他身后长出翅膀的时候,简直激动够呛。
但是一想到面前这位,以前被他调侃为小狼狗,立刻又吓够呛。这可是掌管死亡和黑暗的北地之主啊。
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挺厉害的,竟然在那种破败的公寓结识这样厉害的存在。还有那个叫南希的小姑娘,马上要嫁给海神了。
说起来也有点可惜,他对他们俩的感情还蛮特殊的。他们没能走在一起,真的很遗憾。
“你说,她喜欢过我吗?”塞西尔突然问。
房东微微一怔,“喜欢过。我不会看走眼。但感情这个东西,说实话没有对错,只有多少。可能她就是……”
她就是喜欢伊比利斯更多,塞西尔轻垂下眼帘。那天他抱住她不让她走,他不停地问她,他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伊比利斯?如果他有让她不满意的地方,他愿意改。他感觉心都被撕裂了,潺潺地往出冒血。
求她别离开他,她不在了,他要怎么办?他想象不出以后要怎么生活。
南希就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感觉她哭得颤抖。他立刻后悔了,她从没有哭得这么厉害。
是啊,南希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她说不出口,她不愿意回答为什么不选他,她怕说出这些会让他更难受。她还是那个特别怕他受伤害的小姑娘。
那天,他成功了,南希妥协了。她答应留下来。但他并没有想象中快乐。
后来的许多天,南希还是如常的温柔,陪着他处理北地的事物。
但是偶尔他会发现她在走神。注意到他的目光后,南希又会重新冲他展开笑颜。他知道,她还在想伊比利斯。
而伊比利斯得到南希留在他身边的消息,彻底炸了。他疯狂地攻击他设在北地的结界。他掀起滔天巨浪,利用风暴的权柄招来上万道闪电。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他没有出去跟伊比利斯打斗,他只是下了道神谕,伊比利斯就再也无法进入北地。
海国宣布国战。
他很了解伊比利斯,这位年轻的神明,诞生的非常晚。他出生时,神域已经落败,大部分神降临人间。他没有在神域秩序中长大,活得比任何人都恣意。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南希住在城堡里,一天比一天沉默,吃的也越来越少。有的时候,甚至会露出自厌的味道。但是面对他时,又立刻恢复正常。
他知道,她不愿意让他多想,她怕他会再次成为堕神。
他从没想过要困住她的脚步,但他确实把她困在了城堡。她不愿意走出门,只每天待在固定几个房间。
她帮他把衣服整理好,把书籍都编上号码分门别类摆好,她开始学着给他做蛋糕,熬制糖果。甚至还把每一道配方写得清清楚楚,放在一个小铁盒里。
她越来越忙碌,身形也越来越单薄。
大战一促即发的前夕,米洛斯来了。他还是那么淡漠冷静,说出的话也是。他说南希看起来很虚弱,用不了多久,也许北地和海国的国战还没开始,她就直接去冥土报道了。
他这才发现她打了什么蠢主意,她想以这种方式阻止争斗。
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那个房间只有一把放在窗前的扶手椅,和一个小小的茶几。南希平常最喜欢坐在这里,眺望远处的湖泊。
他现在才明白,她看的不是湖泊,而是代表江河湖海的伊比利斯。
那天南希依旧坐在扶手椅上。他坐在地上,把头枕在她的腿上。过了一会儿,南希惊讶地摸摸他的脸,问他为什么流泪?
他为什么流泪呢?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抱住她。
北地和海国的国战取消,他把她还给了伊比利斯。
神殿大门突然打开,堕天使们鱼贯而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简单把这段情绪扫到一边,开始一天的事务。
“主人,”事务结束后,阿撒勒小心翼翼地说,“后天早晨,她会离开北地。”
塞西尔微怔一下,“后天是婚礼吗?”
“对,是这样。”阿撒勒低着头颅,不敢看他。
他沉默了许久,轻声说,“我知道了。”
阿撒勒退了出去,神殿再次安静下来,又恢复了静谧的死沉。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触摸死亡之镜。镜面微微一晃,如他所想地显示出南希的身影。
她在卧室收拾衣服,一件件地叠好,放进箱子。她的面容恬静,眸光纯净明澈,橘色的灯光下,浑身透着暖洋洋的感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收拾东西,这些明天就会对她一起搬到海国。
目光突然瞥见床头柜上的一只小黑羊。那是他用冥土的黑木雕出来送给她的,桃核那么大。原以为她离开城堡什么都没拿,没想到带走了这个。
镜子里,南希似乎也发现了小黑羊。她拿起来用软布包好,跟衣服放在一起。这就是要带着一起去海国的意思。
塞西尔的心突然热起来,他几乎想都没想就瞬移到了她身边。
但是下一秒,他就有点后悔了。南希看起来有点害怕,靠着墙壁看着他。
“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北地了是吗?”他傻乎乎地说着大家都明白的事。
南希似乎猜到他拙劣的开场白,善意地笑了一下。
这点笑容奇迹般地融化了尴尬的气氛,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抱歉。”
“有什么事吗,塞西尔?”南希轻声问,嗓音还是一贯的柔软。
“因为你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想来见你。”塞西尔原以为自己可以很好的与她对话,但是这句话说完,他的眼底还是不争气地红了。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南希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