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怯》关联篇《娘子和武夫》
娘子十五许嫁,人如娇花。
公子的才名早就听过,只想不到揭开盖头,还俊美如斯。
娘子羞涩欢喜。
原该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奈何公子从揭开盖头的那一刻起便不喜她。大概就是,天定无缘?
只一年他便纳了妾,对妾温柔有情,只冷漠待她。
娘子百般讨好无果,在床笫间刻意逢迎,却只得了一句“狐媚”。
当真是,自取其辱。
娘子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她素颜旧衣,淡然自守,想就这样过一生。
公子不负众望,金榜题名,带了妾赴任。
他走后,婆婆嫌弃她不得夫君欢心,以“无子”的名义将她休回了家。
父亲本就病着,被这事气着,不久便去世了。
于她的人生,雪上加霜。
哥哥嫂嫂宽厚友爱,只是想将她再嫁。
被休弃的女子,终究是一家的耻辱。
只纵是俊俏郎君,凤冠霞帔,朝廷诰命,又如何?
她心已死,从家里搬出来,住进了庵中。
每日早晚功课,吃斋念佛。扛一柄青帚,去后山扫那许愿树下,因求姻缘的人们系红线而落下的叶子。
盼着人人能结好姻缘,莫像她。
缘薄,福浅。
娘子后来都还记得那一日,清晨,大雾。
她做完早课,去了后山。
那棵树在后山一处陡坡上,有石阶蜿蜒而上,是本地出了名的灵树。
娘子未嫁时也来这里许过愿,很灵。
她想要俊俏郎君,便得了俊俏郎君;想要风流才子,便得了风流才子;想要诰命加身,便得了诰命加身。
真的很灵。
深山空灵,踏着石阶,都有回声。
及至踏上最后一阶,站在了坡顶平台,浓雾中,却有个高大身影。
这么早,怎竟有人?
只雾太浓,看不清。
那人亦听见脚步声,踏上一步,破雾而出。
黑袍,箭袖,腰刀。
肩宽,背挺,蹀躞带勒着一把劲腰。
是个武夫。
深山空幽,孤男寡女,他是个武夫。
娘子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留武夫一个人站在雾气中,茫然。
武夫来替母亲还愿,来得太早,庵堂还没开门迎客。
听说后山有灵树,保姻缘,便来看看。
那树有百年,盘根错节,冠盖如伞,垂着着密密的红丝线。有鲜艳,有褪色,都是烟火世人美好的心愿。
雾气濛濛,也别有意境。
武夫正抬头观赏,听见了有韵律的脚步声,停在了身后。
他转头,雾气中朦朦胧胧一个窈窕的身影。
这么早不该有人……本地传说里常出现山里的妖精,莫非是遇上了妖精。
武夫向前踏上一步,手已经握住了刀柄。若是妖精,他便替乡亲斩妖除魔。
一步的距离,雾气稀薄起来,视野变得清晰。
武夫怔住。
那女子烟笼雾绕,清丽绝伦,似不惹尘埃,似绝了人间烟火气。
只能是仙子,绝不是妖精。
仙子受了惊吓,眼中现出警惕,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武夫茫然片刻,后知后觉,是自己吓着了她?
不由摸了摸鼻子。
待日高雾散,往庵里去。还了愿,注意到庵堂院子里的青帚竹篓,与仙子肩头的一模一样。
武夫不动声色:后山灵树下颇干净,还有人专门打扫吗?
师太笑道,是寄居庵中的居士。
什么样的女子会寄身庵堂?
不良女,下堂妇。于世间无处容身之人。
他想起来,仙子梳着妇人头。
模样也不过就十八/九。
多给了些香油钱,主持、知客笑容益发真诚。
武夫出了庵堂,又给了知客一锭银子,打听那仙子。
果真是下堂妇。
知客也叹,明明书香人家,容貌出众,知书识礼,偏生不出来孩子。
武夫心想,这等人家,又不是养不起妾,让妾给正妻生便是,却偏休了正妻?
武夫不会做锦绣文章,却也懂得道理,做事不莽撞,并不是见了色便失了智的人。
当然那色也一直萦绕心头,无法忘记。
花了几日时间略略打听,知道娘子闺阁中并无劣迹,出嫁后亦孝顺婆母,只不得夫君欢心,一直被冷待。
……
那夫君是瞎子?还是断袖?
文人嘛,比较可能断袖!
又一日,娘子准时到后山,拾阶而上,来到坡顶树下,打扫落叶。
转了半圈,才看到树后竟有人。
还是黑衣,佩着腰刀,坐在虬结的树根上,正抬眼看她,一双眸子精亮。
娘子吓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
黑衣的武夫站起,一下子高大起来,须得仰视。他却行个礼,静静退到了坡顶的边缘,让出了树后的地方。
虽是武夫,看着像个守礼的。不像是欺人暗室之辈。
人既守礼,她若再跑,便失礼了。
娘子犹豫一下,微微屈膝还个礼,低头打扫落叶。
她没去看武夫,不知道武夫一直是在欣赏山景,还是在赏别的什么?
待都扫完,准备离开时,那武夫忽然开口。
听说这是灵树,真灵吗?
娘子已经走到石阶口,已经相信武夫是个守礼之人,便诚恳回答,灵的。
武夫似乎不信。
娘子道,我当年求的,后来都有了。
武夫问,敢问求的什么?
娘子道,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俊俏郎君,风流才子,诰命加身。
娘子当年求的,正是世间女子都求的。
娘子当年以为,女子拥有这些,便是一生之幸。
当年天真了。
娘子自嘲地笑笑,扛起青帚,挂上竹篓,下坡去了。
留武夫在坡顶,十分纠结苦恼。
因他算个俊俏郎君,也能给她诰命加身,却不是什么风流才子。
他看见书本十分头痛的。
又过了几日,娘子再上坡顶,看到黑色的身影,已经不惊奇。
其实第一次见到武夫,娘子已经记住他了。
那日大雾,武夫一步踏上,破雾而出。
娘子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眼睛像他的那样精亮。
还握着刀柄,身体蓄力,如一头凶猛黑豹,随时要扑上来一般。
武夫守到了她来,站起身来行礼,退后。
娘子还礼,照旧默默打扫。
临走时,又被武夫叫住。
那日和娘子交谈,有件事一直想不通,他道,娘子求俊俏郎君、风流才子、诰命加身,既都得了,又何故在此?
娘子道,因我天真,求错了东西。
武夫道,若让娘子回到当年重求,娘子会求什么?
娘子想了想,道,被善待。
被善待。
武夫望着娘子,竟然鼻子发酸。
这就够了吗?他问。
娘子自嘲一笑,远够了。
过了几日,嫂嫂忽然来到庵堂。
原来有人,上门提亲。
娘子轻声道,不想嫁。
嫂嫂没办法,说了句大实话。
你不嫁,将来侄女们不好说亲。
原来如此,是她疏忽了,被休的女子,毕竟是一家的耻辱。
娘子头垂得很低,自言自语道,那便嫁吧。
嫂嫂洒泪。
是个武夫,年纪也大得多些,都有二十四了。
前头的没了好几年,是个鳏夫。
知道委屈你了,但嫂嫂和侄女们都感激你。
娘子便嫁了,又穿了一回红衣,牵着红绸,被人小心地牵入了洞房。
只这次,心如止水,没有期待。
盖头揭开,抬眸,竟是武夫。
武夫今日做新郎,没穿黑衣,一身红色喜服,映得脸庞生辉。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蕴着明明白白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