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楠木的根雕茶台旁,卧着一只吞云吐雾的龙,龙首气势磅礴,栩栩如生,龙眼半睁半闭,细看之下却让人心生畏惧。
水沸,冲茶,邱鸣导演的动作一气呵成,脸上是岿然不动的专注。
老一辈的艺术家,严谨认真了一辈子,做任何事都要一丝不苟,实在令人敬佩。
醒茶的当口,凌麟微微抬眸,环顾了一周邱导的茶室。
古朴大方的设计,上了一定年岁的人都偏爱木质复古的装修,墙上挂着名家字画,还有一部分邱导自己的真迹。
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看得出是有一定年月才练得出的功力。
多年身处最热闹喧嚣的演艺圈,还能这样静下心来练就一手好字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凌麟再联想到这位声名煊赫的大导演一向负责认真的拍戏态度,心中拿下这个角色的念头愈发坚定。
好的演员,有时候更需要好的导演来成就。
话题的切入点其实不必费心去寻找,邱导家中有排兵器架,正中央放着一杆红缨枪和一柄宝剑。
霸王虞姬。
可此刻两个人对坐,心知肚明双方的意图,却偏偏不往这上面带,要比一比谁更沉得住气。
从邱导手中毕恭毕敬接过茶,凌麟垂眸,在热气里闻了闻茶香,才轻轻啜饮一口。
她品茶品得缓慢,动作熟稔,让邱导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凌小姐对茶道也有研究么?”
凌麟抿唇,放下茶杯抬眸,神色清澈地笑,带些陷入回忆的温柔,“祖父醉心于此,幼时曾学过一点皮毛。”
她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却远不及祖父和邱导精专。”
本是一句阿谀奉承的话,偏偏她神色真挚,让人想不受用都不行。
邱导没再说什么,低头也吹了吹茶汤,却并未饮茶。
凌麟看着导演持杯,看出他此刻也不知如何开口。
《虞姬》剧组面临着难题,她是清楚的。
邱鸣已经年过六十,本是淡出影视圈无心再拍作品的,但这次遇见千载难逢的好剧本,加之邱导本身也喜欢这段霸王别姬的故事,才生出想要拍摄一部封山之作的念头。
凌麟知道,很快邱导就要跟随女儿女婿一家移民国外,这最后一部电影,也是想为自己深深迷恋的中国文化留下点什么。
既然是如此意义重大的一部电影,邱导的要求自然不同寻常——
他希望能够全部实景拍摄。
实景到每一个战士、每一匹马、每一寸房屋土地,都是真实存在的。
不用特效构建山水环境,不用建模完成打斗场景,他要还原一个彻彻底底的霸王别姬。
而这也恰巧是她的梦想。
凌麟不愿再多做弯绕,忽然对邱导笑着请求道,“刚才瞧见导演的兵器架上放着一把宝剑,恰好我学过一阵剑舞,不知道能否有幸借宝剑跳一段呢?”
这话说出口,就是明明白白希望试角了。
邱导手指顿了顿,放下茶杯后端坐在椅子上,看向眼前年轻姑娘坚毅的面庞,心中虽然复杂,却还是点了点头。
凌麟礼貌地点头致谢,然后缓缓走了过去。
她今天穿了一袭红色的长裙,裙摆垂落,随着行走摇曳,站定在那柄宝剑前,她只垂眸看了一眼,手指却不自觉先抚上了旁边银光泛冷的那杆长枪。
她长发如瀑,微微露出侧颜,纤长的睫毛在手指与长枪接触的刹那忍不住颤动。
像是飞倦了的蝶,终于落回自己前世今生的栖息归宿。
邱鸣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扶着扶手将身子坐直了起来。
她是虞姬啊……
是恋着西楚霸王,宁肯同生共死,也不肯碎他一分傲骨,不舍他半点为难的虞姬。
千百年后,即便面前摆着的,是她自刎时的宝剑,她还是要先抚摸曾被他紧握手中上阵杀敌的那杆枪。
霸王啊。
她百感交集,虽然没有看过邱导手中的剧本,在她心里,虞姬自刎的那夜,不需要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先兆——
他们被逼至乌江,退无可退。
前有百万雄师,后,是江东父老。
天地之大,竟容不下一对项羽虞姬。
他整日地背着她叹气,自以为脸上那些愁苦都掩盖得极好,可她无数次端着茶与他一门之隔,静默站立,听他痛苦地悲鸣。
她了解他的性子,宁肯战死,也绝不向宵小屈服,绝不肯畏缩回江东,面对愚昧世人的指指点点。
更不肯,让她受半点伤害。
她知道,她都知道,可——
他是西楚霸王。
是战无不胜的神话,威风盖世的英雄,手中红缨枪单挑敌军千百人,一骑绝尘无人敌的项羽。
他是她的天,是她的王。
她曾多少次奔驰出军营,迎接凯旋归来的他,他身后是千万誓死效忠的兄弟,旌旗猎猎声响连天,她一头扎进他宽阔的怀抱,被他大笑着拥住。
披风在他背后飘扬,他将她举起,满脸的意气风发,告诉她,“我们又赢了,虞姬!”
他是不败的神话,她怎么舍得看他如此为难。
于是那一日,她如常笑着问他,“大王可是无趣?妾为你跳支舞罢?”
他再痛苦,从不肯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依旧对她温柔颔首,将手抚了抚她的面庞。
于是虞姬起身,拔剑出鞘。
乌江水洒满月色,月影被水波漾得破碎又妩媚,两人的马在一旁低头小憩,这一方天地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