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大门上锁,徐嘉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将近七点,她犹豫到底是留在图书馆自习还是打车回北区。
这个时段的平城,从南一环路到北二环路,不管走不走高架都会很堵。要真的选择打车回去,指不定得在路上浪费一个多小时。
她低着头一面看手机,一面从负一楼往上走,黑暗逐渐被万瓦大灯的光亮蚕食。
倏然眼前多了一只手掌,五指呈摊开状晃了晃。正待她有所反应,手掌的主人抬起另一只胳膊,扶住她的手臂。
因着那只手掌的纹路给她带来的至深熟悉感,徐嘉险些向后踉跄。
抬头,果然是陈彻。他对她笑了一下。
陈彻的笑从来都算不上得体,但由于总是一副懒洋洋的光景,故而笑容都不过分张扬。
从前觉得他的笑令自己很舒服,现在想想,她大概是自虐型人格。
“去哪?”陈彻吝啬辞令,问得很简洁。
“回北区。”
陈彻微微努嘴,视线饶有意味地落向她的手机屏幕。
看过去,她的蹩脚谎言,被大剌剌敞开的聊天界面无情拆穿——
“有人在宿舍吗?说一下,我今晚在本部自习,十点多回去。”
“不在,在玩口水。”
徐嘉:“……”
陈彻笑了笑,绕开话题给她台阶下,“玩口水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徐嘉板着脸拾级而上,“应该是唾液淀粉酶的实验。”
图书馆很静,只有门禁机不断响起的高频低鸣。医学院的学习氛围总是紧张,到处是无声杀伐的战场,现在正是自习学生来往的高峰。
徐嘉边走边思索找什么理由摆脱他的跟随。他稳健迈着的双脚时不时就会跳进她的余光,可又始终不说明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甫到门禁机边,一群学生从他们周围快跑着穿梭过去,陈彻才开腔,却不是跟她说话,而是朝向另一边,喊了一声“爸”。
徐嘉被动地看过去,落单的陈健民正在保安台边站着。
陈健民重心落在左腿,冲陈彻微微点头,点完又看向徐嘉。
陈彻走过去,问道:“现在走吗?不是说好七点?”
陈健民慢条斯理地回:“急什么?我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到。”
两分懒散八分自傲,徐嘉听得很明白,陈健民自诩大人物,什么重要场合都份该压轴登场。
陈彻满不在乎地轻笑了一声,“好,随你。”
徐嘉拿出手机和局解书,准备掉头就走。
手机在这时响了一下,她看向屏幕,是备忘录的提醒。
提醒她买药。
她堪堪记起来,药吃完了,今天必须得买。怔愣的当口,陈健民忽而看向她怀里的局解书,攀谈道:“徐嘉最近学得怎么样?有压力吗?”
徐嘉根本没预料到这一出,措手不及地答:“还……行。”
她目光迎过去,父子俩隔几寸并排立着,陈彻已经高出陈健民半个头。
陈彻瞥向陈健民,“你问她有没有压力,有又怎么样?你替她学?”
鉴貌辨色,徐嘉觉得陈彻说这句话时,表情索然泛泛。
她有些不是滋味,扣紧了胸前的书,径直走向门禁机,刷卡跨了出去。
连走了好远,她心里的情绪海浪冲过喉口,拍到她脸上。身后听不见脚步,她也没有回头,只是一路往前走。
磨练了两年多的清高孤傲,终于派上用场。
门外的夜色被灯火钉得千疮百孔,千百只炽黄的眼睛,雪亮地睁着,看穿她的难堪和悲凉。
*
离本部最近的药房在半公里之外的省立医院门口,直线距离半公里,真正步行起来,七弯八绕,还要穿过偌大的医院,徐嘉的手机计步器上不一会儿就多了两千来步。
林业已在催她发重点,她只能边走边总结。
“颈部要考的有颈阔肌、胸锁乳突肌、二腹肌、下颌舌骨肌、舌骨舌肌……”她默念着提醒自己,勾着头在手机上打字。
四周的课程,转眼就要过去,最后一堂便是考试,上下肢、颈部胸腹,所有重点部位罗列起来,总数直逼三百。
就连徐嘉都觉得,通往所谓医学殿堂的这条路,真是残酷无人道。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医院对面的药房一条街。
省立医院共四道门,一道小门用作运输,一道小门通向平医校内,剩下的两扇大门,东大门对向南一环路,西大门开在安康路。多数病人会从西大门进出,因为离门诊部住院部更近。
是以沿安康路从头至尾,两边都是为便利医患所设的药房、超市、快餐店和水果铺。
在徐嘉心里,最能观察到生死百态的地方,除了身后这几幢巍峨的白色巨塔,就是眼前这条逼仄狭窄却永远车水马龙的安康路。
行色匆忙、疲于奔命的人,操着城郭下里的各式口音,到快餐店里拼着桌子火速饱腹一顿,撑过今夜,明早起来又是一场厮杀。
为床位厮杀,和时间厮杀。
徐嘉倒没觉得自己入这行的理想有多么高尚,只是偶尔感怀这些,也不免会心怀敬畏。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她来到药房柜台前。要买的药其实很难找,大部分药房都不会有,除非是这种开设在医院门口的药房。
药剂师拍着柜玻璃走过来问道:“要什么?”
徐嘉声音不轻不响,“百优解,拿五盒吧。”
一盒七粒,每天一粒,一个月的量足够了。
药剂师面无表情地开完单子、拿药,而后带她结账。
徐嘉买完药走回学校,忽然对自习失去了全部兴致。
晚来风急,吹得她发沉的双腿更酸。
好像天注定。
当她走到图书馆门口,一辆漆黑低调的轿车悠悠停在她面前。
徐嘉下意识往后一退,驾驶座的车窗款款降下来,露出陈彻的脸。
“你不是自习吗?”他扭头看她,手轻搭在方向盘上。
“嗯……改主意了,去买了点东西。”徐嘉捏攥手指,身侧一阵塑料袋的哗哗响。
“我送你吧,你要回北区?”
“你不是和你爸……和陈院长有事吗?”
“我跟他能有什么事?给他当车夫罢了。”
陈彻笑了一下,笑声蓦然被身后扎耳的鸣笛打断。
二人同时蹙眉,陈彻无声咒骂了一句,指指副驾驶催道:“上来吧,挡着路了。”
徐嘉只好咬着牙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