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从眼前的书架上落下来。
书壳厚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原雪弯腰捡起,拍了拍书面上的灰,踮起脚,放回原位,扶正——
一回头,就看到万明轩推开门走进来。穿白色袄子,搭了条深灰色校裤——乍一看有点儿不伦不类,多看两眼,好像还真能搭得上。背个大大的黑色书包,肩膀被压得有些垮。白净的小脸缩在高高立起的衣领里,微低着头。慢悠悠地走。
他还真是不性急。她有点儿想笑。
吴老师这个班火爆程度堪比周杰伦演唱会门票。开课时间是八点,一般学生七点四十左右就到了,抢占前排位置,准备预习功课。他倒好,一个半路托关系进来的插班生,还是低一届的,竟然一点也不积极,踩着点来——
这不,就只剩下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子了。
他似乎并不介意。自如地坐下,取出课本,收好书包——
一抬头,两人的视线就撞了个正着。
又见面了。
不过这是教室。不适合上演什么相认的戏码,她也没有这种习惯。
故又收回目光,继续整理书架。
……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四目相撞,不过是种错觉。
“好了,”吴老师拍了拍手,“开始上课了。”
助教的办公桌设在讲台后方的小办公室里。门开着,原雪可以一边改试卷一边旁听。这就是这份工作的好处了,可以旁听吴老师的课——倒不是她的英语成绩有多需要提升,而是可以趁机用录音笔把课的内容给录下来,倒卖给那些崇拜吴老师的名声,又苦于找不到门路来上课的学生。
过去,她靠着这一手赚了不少钱。不过,大约一年前起,她就不这么干了。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生意。从长远来看,为了这点钱得罪了在当地颇有名望,对自己也算是有知遇之恩的吴老师,于情说不过去,于理也不值得。若不是那时候实在是缺钱,她也不至于这么干。
那时候……
她眼神有点儿恍惚。
那时候有多惨呢?爸爸妈妈刚离了婚,一个沉迷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躲债跑路了;一个三天两头的出入风月场所,忙着勾搭各种男人。都是自顾不暇,谁也没工夫去管自己这个拖油瓶。爸爸是彻底指望不上了,妈妈还偶尔能拿出点生活费,只是自己正在长身体,那点钱还不够自己吃饭的。
生活的担子一下子就压了下来,压得她不堪负荷。不接也得接。
后来是怎么过来的?
这儿打打零工,那儿找人借点钱……经常累得一宿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也没少受人冷眼。她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受。辛辛苦苦勉强凑齐了这一期的学费、住宿费,又开始担忧下一期。偶尔听说班里又要交班费了,总能吓得一个激灵……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直到认识了吴老师,得知了这么一个机会。她拼了命地争取,对方虽然很是犹豫,但出于对她的赏识、同情,还是把机会给了她……
有了这份稳定收入,才终于一点一点过来了。
会有心理不平衡吗?会的。
为什么别的同学什么事儿和家里说一声就完事了,自己却要这么辛苦?
可是谁让她没有家呢?什么都得自己扛……
好在终于还是扛下了。
这个过程很是痛苦,但成长总是痛苦的。
痛苦过后,就会比之前强大……
她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从未埋怨过那些痛苦。
可是谁又天生强大?还不都是被生活逼不得已。
教棒在黑板上轻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吴老师问:“谁来说说这道题为什么要选A,而不选C?”
“没人吗?没人我就随便喊了……”
吴老师提出的问题一般不会很难。但这个班的学生大多忙于自己整理笔记、错题,消化知识点,对回答问题这事儿不怎么积极。
“你……对,就你。”
随之响起的男声清亮,有点儿耳熟。原雪不由往外望了一眼。
万明轩站了起来。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声音不大,不急不缓,像淙淙流过的泉水,听着很舒服:“makeup和dressup都是化妆的意思。但makeup是指脸部化妆,而dressup……dressup是指……”
“dressup是指穿衣打扮。”吴老师扬起手,示意他坐下。
隔着这么远,原雪好像都能感觉到万明轩松了口气。
他还真是三脚猫功夫。她想,如果其余科目都很优秀,就英语差点儿……怪不得他爸爸非得要把他送进这个班。缺哪儿补哪儿,怎么补?送培训班。这就是家长简单粗暴的思维模式。
出发点是为孩子好的。只是家长什么都替孩子给决定了,也不管孩子乐意不乐意。
……不过,对于万明轩这样的小孩儿,谁也看不出他乐不乐意。在她眼里,这男孩儿太过乖顺了,都看不到一点自我。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上半堂课在九点五十分的时候结束了。吴老师留出了十分钟休息时间,下半堂课将在十点开始。
吴老师一走进办公室,原雪已经事先准备好了茶水。
吴老师一边喝茶,一边察看原雪改好的试卷情况:“欧阳学宇考了一百二十分?不错,这孩子进步很大。就是作文这里,你看,语法错了,这么基本的错误。我觉得还应该给他多扣两分……”
“好,”原雪说,“我等会就给他改了。”
说着,她一抬头。一眼就看到万明轩站在门口附近,有些好奇地往里边看。
她顿了顿,说:“我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