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章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秋日的初晨,西周的镐京城,已经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百姓们各自忙碌着手中的事情,百工坊里升起了冶铸青铜的炉火,通衢的风雅大道上车马行人川流不息,王都一派繁华气象,绕城而过的是沣河,如一道腰带旖旎缠绵,一路波光粼粼,丰盈俊秀,水岸湿地边的芦苇丛中,有一群水鸟飞翔,发出啾啾的嘶鸣声,沣河清溪碧流,漾绿摇翠,蜿蜒空行,好一副泽国风光,就在这河洲小岛上,芦苇丛之中,阵阵微风徐来,这歌声空灵缥缈,伴随着绿浪起伏。和着芦苇的飒飒之声,委婉抒情,使人心旷神怡,温婉之音,让人如在梦中。
此处沣水之畔的河岸上正端坐着一中年男子,身旁则站立一青雉少年,这中年男子形神俊朗,手持钓竿在这无边的美景之中安然垂钓,此间闻得芦苇丛中这缥缈曼妙的歌声,不禁听得入神,全然忘记手中的钓竿正在水波之中起伏。这歌声忽然间似戛然而止,仿佛又余音袅袅之际,男子身边侍立的少年脱口叫道:“好美的曲子!”
中年男子似有些缓过神来。徐徐念道“所谓佳人,在水一方,只可惜了这一方绮丽的沣水,却不知诗歌中的佳人身在何处?”
少年回头“大人素来精通音律,这首民间乐歌以前可曾听过?”
中年男子似是回答似又自言自语:“没有听过,这首民歌让人如坐春风,如饮甘醇,就是不知歌名为何?”
少年笑答:“这个简单,唱曲之人,不妨唤来一问便知”
中年男子点头,“言语礼貌些,唱歌之人应是一名女子,不要叨扰惊吓了人家。”
那少年点头,便向前几步,冲芦苇丛中,歌声传出之地问道:“时才唱歌的女子,可否到岸边借一步说话?”如此喊过几声,却并无人回应,只是惊得芦苇丛中的白鸟展翅扑噜噜飞出。
少年又耐着性子连喊了几声,只回得芦苇丛中迎风摇曳的飒飒之声,仍无人作答。
少年亦不再问,回头禀道:大人,唱歌之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中年男子也不答话,只是看着眼底下的钓竿:“此曲以蒹葭苍苍起头,寓托男女相思之幽情,如今一曲终了,斯人不见,眼前只有这浩渺的水波,摇曳的芦苇,我看歌名不妨就叫“蒹葭”,正契合此情此景的意味。
少年听了,念叨了两遍,不由赞叹“好雅致的名字!”又顿了顿,少年颇为欣喜:“此歌大人正好可以整理一下,编入《诗经》之中。”
中年男子听罢,长叹一声“所谓落花时节,莫如咏归,你说的正对我的心思,可惜我还是有一件心事未了,在这里吟咏诗歌,只是一种奢望的理想罢了”
少年笑问“大人不是说要建个诗经里?”
中年男子道“聪儿懂我,当今天子能够体察民情,重视风雅,如今也算四海升平,我已禀明天子,要在这京师之地,沣水之畔,择处契我心意的绝佳景致,建一桃源所在,无有战争,没有欺凌,里面男耕女织,垂髫黄发怡然自乐,大家只吟诵美丽的诗歌,不再受风餐露宿之苦”
少年点头称是,“大人为国家南征北战,功勋卓著,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子素来信任大人,因此希望大人偃武修文,大兴教化,大人任重道远,似乎是不可有所懈怠啊”
稍作停歇,少年又自言语,“昨日南方来的特使已离开京师,朝中近来安宁升平,大人既然喜欢这清泉幽辟,要不就在此山水绝佳之地多耽搁几日也无妨”
中年男子一边收竿一边望着绿水,“如今诗经里地方还尚未选定,好在我国中百姓诗意生活,佳作叠出,这样的百姓留下的诗篇正要我们精心整理,用心安放,自是不敢疏忽懈怠!”
少年又问“刚才的这首蒹葭,的确是清丽动人,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故事?还是普通百姓男女欢爱相思的情歌?”
中年男子深吸一口气,又把眼前的青山绿水看了一遍,“这首蒹葭,正描述了我们眼前的这幅美景,我想这大概是民间夫妻,寻常情侣相爱相思,有感而发的用情之作吧。”
话音刚落,不待少年作答,忽从小岛中的芦苇丛里传出一女子清冷的一句“尔等无知诗中真意,妄自作解,真是可笑之极”。
中年男子一惊,冲芦苇丛望去,并无人影,“但不知这首诗的真意为何?就请移驾赐教”,这句话问的不紧不慢,不卑不亢。
芦苇丛中传来女子的一声冷笑,只见两只白鹭惊飞而起。
少年和中年男子一起定睛望去,却见那处被风荡开的芦苇丛中空荡荡并无人影。只听得哗哗的水声,淡淡的风声流淌耳际。
这首诗的真意为何?中年男子和少年陷入了一片迷惘之中。
忽然,天际被一声雄鹰的嘶鸣划破一角,两人脸色微变,少年笑道:“大人,怕是又要身不由己了!”顺手冲那雄鹰招手。那只鹰在空中盘桓一圈,又是一声长啸,径直飞向两人站立的位置,倏地飞上了中年男子的左肩之上。
男子伸手抓住那鹰的翅膀,顺手捋着鹰的羽毛,“玄子,玄子乖”,顺手从鹰的翅膀下取出一份帛书,展开观瞧,只见帛片上几个小字:国中有事,吉甫速归!
这中年男子是尹吉甫,乃天子周宣王的心腹,而身边的少年唤作尹聪,是尹吉甫的贴身侍从。
这叫玄子的雄鹰,是尹吉甫喂养的宠物,用于传递重要信息。帛上的字,是周宣王姬靖的手迹。
“国中有事,不就是今天太子婚配大典?我已告了假的。”尹吉甫心中琢磨,太子姬宫湦素来与自己疏远,但并无仇怨,今日国中应该是大喜之日,有什么大事?”
“大人还是不要得罪太子的好,要是太子知道,他大喜的日子,大人您在这里垂钓,优哉游哉,只怕是心生怨恨吧”,尹聪劝了一句。
尹吉甫叹了口气,人在庙堂,身不由己,既然天子急召,自然不好耽搁。
尹吉甫和尹聪两人急忙上马,速速向镐京城方向疾驰而去。
第一章惊变
镐京城是大周王朝的都城,大约居住着40余万人,自从文王时期建立丰京,武王伐纣之后,天下一统,周天子更是大力经营镐京,历经武王,成,康,昭,穆,共,懿,孝,夷,厉王十代周天子的大规模建设,京师自是气宇非凡,呈现出一派盛世繁华气象。
南门进城,是天子六骏的巨型雕塑,西侧是巍峨肃穆的文王庙,东侧是工艺集中的百工坊,城中央则是空旷宏大的国风广场,沿着国风广场一路向北,西侧街道分别建设有后稷台、武王殿、点将厅、康宫,东侧则依次排列着巨人轩、周礼堂、封建坛,居中的是天子明堂,是国都的中枢建筑,明堂的后面则是周天子的寝殿。
镐京城殿宇巍峨,层峦叠嶂,自从本朝宣王登基以后,夙兴夜寐,致力国家中兴,逐渐恢复了成康之时的盛世祥和,为昭示天下风范,前几年宣王更是在镐京城大修亭台楼阁,因此王宫愈加的雕梁画栋,气魄非凡。
镐京城中心建设的国风广场,典雅雄浑,高远宏大,广场两侧矗立有两根大柱,分别镌刻演武、修文两个大字,正中则是展翅欲飞的巨大金色凤凰。平日里,国中百姓多在这广场之中憩息,游乐。
这日正午时分,国风广场正举行一场盛大的典礼,正中的高台之上,一男子面容清癯,身材合宜,满面的春风,正是太子姬宫湦,他对面站立的女子静婉柔和,风姿独具,也是笑盈盈的神色,正是申侯之女申姜,两人的婚礼正在这良辰吉日举行,一群歌姬正在这盛大的典礼前边歌边舞: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菁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站在正中的是一中年男子,面容神俊,有不可侵犯的凛然之风,王者之气,只是有点步履迟缓,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正是本朝天子周宣王。
宣王看着一对新人款款而来,内心充满着一种莫名的安慰感。
忽然间一阵狂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晴好的蓝天失了颜色,遮天蔽日的沙尘滚滚而来,镐京卫急急守住了天子大臣,广场的民众纷纷躲避,等这阵风沙消散后,在展翅欲飞的火红凤凰翅膀之上,竟然出现三只奇怪的兔子。
兔子本无稀奇,只是这三只兔子生得高大如驴,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惊不跑,还主动跳起了怪异的舞蹈,只是这舞蹈从未见过,舞姿怪异,或跪或蹲,时上下挤压,时兔爪左右旋转。
天空似有古怪的声音传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国中百姓在现场者,莫不惊骇。有镐京卫胆大,想上前一窥究竟,这三只巨兔猛然跳下,奔突之间,大口吞噬,竟把数人活活吞下,其余百姓见此场景,只得大声惊呼,四处奔逃。待得杜恒指挥的大批镐京卫精锐赶到现场,只剩下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兔子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兔子跳舞吃人,这诡异恐怖的消息迅速传遍镐京城,闹得人心惶惶。周天子也受到惊吓,急忙回宫,待心神安定,暗自寻思也不知今日兔舞是何征兆,急招尹吉甫进宫。
周天子素来勤政,尹吉甫一到王宫,便有内侍通传,吉甫让尹聪将骏马牵过,整理好衣冠,就随内侍急匆匆到了天子的便殿。
便殿之中,在宣王身旁,已经有召穆公、程伯休父、虢文公、显父、仍叔、太史伯阳父、镐京卫长杜恒等一干文武心腹,众人见尹吉甫到来,只是点头致意,免了繁琐之礼。
端坐上位的宣王首先开口道:“各位爱卿,想必太子婚配典礼兔子跳舞食人的事情大家已然知晓。不知此事是凶是福”?
虢文公性情耿直,抢先上前应道:兔子本是温顺寻常之物,如今居然大跳诡异舞蹈,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吞噬人。怕是大凶之兆,我大军刚刚平定南土,赫赫战功之下,尽是孤儿寡母的血泪,这吃人的兔子难道是为这件事而来?
程伯休父狠狠瞪了虢文公一眼,厉声斥责:如今我正督军与大原之戎浴血奋战,虢文公,你且莫用荒诞的几个兔子来乱我军心!
尹吉甫知程伯休父脾气暴躁,性情豪放,虢文公敢于直言,两人政见多有龃龉,只是皆为国事,并无私心。
宣王听了虢文公的言语,也是甚为不悦道:南土不平,楚人作乱,我吊民伐罪,得天时地利人和,不知这与吃人的兔子有何相干?
年高德劭的召穆公走出:兔子吃人端端奇怪,听说这几个兔大如驴,还旁骛无人的跳舞。
难道是动物成精了?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召穆公年过七旬,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声音还是平和许多。
镐京卫长杜恒躬身行礼,他年纪不大,相貌英武,举手投足间颇有独特的神采:各位大人,当时我接报,随即带镐京卫十余人赶赴广场,但只见到八具断肢残臂的尸骸,并无兔精踪影。微臣起初不信,恐为妖言惑众之事,但勘之现场目睹的诸多百姓,大家言之凿凿,此事看来竟然是千真万确。
杜恒负责京城治安,与尹吉甫朝中见过数次,自是熟悉。
尹吉甫与其他人等尽皆沉默无语,这兔子成精之事,似无传说,更是无人见过。
宣王看了看左右,也无头绪,颇为焦虑,于是转头向旁边一高瘦、清须的老者探询道:伯阳父,你熟知掌故,窥测阴阳,今日这件怪事,你有何看法?
一直沉默不语的伯阳父沉吟一下,忽有灵感一般:王上既然问我,就容我先讲个故事:
昔日后羿游猎于巴山,曾获一兔巨大如驴,将其拘押在木匣里,但这只兔子在运载途中逃遁,而木匣并无损坏,当晚,后羿梦见一个穿着君王衣裳的陌生男子,对后羿说:我是这里的土地神,你竟然羞辱我,我将利用逢蒙替我报仇。后羿当日竟然就被逢蒙所杀。
大家第一次听这个故事,自然是呆呆入神,伯阳父言语铿锵,忽然昂起头话锋一转道:今镐京城又遇见兔大如驴,恐非吉兆。
周天子听出他言语中的深意,从兔子联想到臣下竟然弑君,自然不禁心中一冷,虽然和声但颇有动容道:“这是前朝故事,后羿身死,在于他狂放暴虐,臣下方才悖逆,我朝天子,公侯卿士当共同引以为戒。”
天子缓了缓心神,用余光看尹吉甫在一旁聆听的似乎漫不经心,心中也不懊恼,天子知他一向足智多谋,可堪大任,这次招他回宫议事,也就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天子刚要开口问话,不想杜恒抢先道:后羿所见为一只驴兔,据我亲自调查走访目击者,京师中的驴兔为三,我镐京卫并未与他正面交锋,他竟自行遁去。太史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伯阳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又听庭堂上有人插话,众人瞧去是个白脸结实的中年汉子,原来是下大夫左儒,左儒似乎豁然开窍般,上前奏道:驴兔为三,倒让我想起了一件我朝故事。
众人哦的一声,都好奇起来。
左儒道:我开国先文王的嫡长子伯邑考,不就是三只兔精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难道是怨恨对他的祭祀疏忽了?”
左儒的一句话,坐中尽皆骇然。
召穆公嘘唏道:这陈年旧事,说起来的确伤感。
众人一番寻思,无不落泪。
那伯邑考本是周文王的长子。自幼聪慧,当时文王被殷纣王拘禁于羑里,生死攸关,伯邑考亲自到商都朝歌为人质,欲图救出父亲,纣王妃妲己闻听伯邑考俊秀清朗,□□不成,于是陷害伯邑考,纣王将其烹杀之后,做成肉饼送给牢狱中的文王,以试验文王是否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文王明知是伯邑考的肉,为扮猪吃虎,只能含泪咽下。从而让纣王放松了警惕,文王在大难脱身之后,一进入周地,就感觉胸中不适,连吐三口,竟吐出了三只兔子,也就是伯邑考的三魂化身。
其实这一故事一直是周王室的不传之秘,但坐中诸位重臣都是知晓的,伯邑考与兔子的关联,经左儒一提,仿如揭开了一块不愿提及的旧伤疤,虽经百年,却依然疼痛。
如今距离文武革命,大周开国已经200多年了,如果真是伯邑考的灵魂现身,意欲何为?
尹爱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天子无奈又抱着几分希望问道。
尹吉甫和众人似乎一样的摸不着头脑。见天子征询,于是拱手应道:
天降妖祥,高深莫测。如今大家众说纷纭,莫能一是,既然驴兔出现在国风广场,国人为之耸动,当务之急,王上可下君令,对伯邑考墓重新修葺,祭祀安魂,稳定人心;杜恒大人身系京师治安,守土有责,更应加强京师警备,严防有人借机生事,委派得力人手封查谣言,以正视听。至于驴兔,臣一时也不得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