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1 / 2)

暮春江北,花木将谢未谢,绿叶倒是长得蓊蓊郁郁,一片片像是要扑出枝条长了开去。这些叶子长得这般肆意,于是更衬得那些兀自强撑的春花显得凄惨又可笑。但要是隔得远些再看,绿叶间星星点点的花色倒也是好看,只是少了些花期正好时的馥郁香气,显得景也就逊色了不少。

那少年就直愣愣地站在官道正中,一双眼睛盯死了道旁一株花木,那架势似是要把叶片都灼出两个洞来。少年眉眼间本是和和气气的长相,周身穿戴也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衣襟上隐隐约约有精巧的绣饰,却被一身灰尘落魄了气度,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一双朗目中满是恨意,倒似是花叶与他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右手上死攥着一把匕首,因着太用力的缘故,连指节都捏得有些发白,几乎是要把匕首柄嵌入手里的力道。匕首鞘上雕着几株妖妖艳艳的花,枝蔓相缠,倒像是女子用的物件。只是他瞧着文弱阴柔,匕首也就不显得特别突兀了。

那少年忽地回首看向城门的方向,将匕首藏进袖中。只听马车声棱棱作响,一队人马自远处驶来,数十人的队伍,拥着一辆碧彩辉煌的马车,十足地咄咄逼人。待队伍走得近些,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虎背熊腰,右手上握着一捆长鞭,神色中满是自傲,但通身气度却甩不开市井小民的小家子气,不免有些可笑。身后诸人皆是随从打扮,更衬得他飞扬跋扈,惹人生厌。

待到车队行到少年面前,那少年仍是站得笔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杵在官道中央。领头的骑马男子喝道:“这般寻死!快让开!”不料那少年只是略略偏头瞟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道旁的花木,恍若未闻。

那男子勒停了马,又挥手命身后的队伍停下,笑道:“反正今儿时间还早,大爷好好替你爹妈教你——你不晓得见了吴大人要让路吗?“

谁知那少年并未正眼瞧他,嗤笑道:”吴大人?这般叫倒是好听!不过是一个阉人宠信的阉人,和他收养的无赖义子高宇,唔,还有些个官府的狗腿子——我何卓深凭什么给你们让路?你们配么?”

那男子正是他口中的高宇,他本就是街头十足的地痞,凭着一身阿谀奉承和欺软怕硬的好本事,攀上了风头正劲的阉党大太监吴成逸,就此飞黄腾达。他生平最恨别人提他发迹之事,眼下被这少年提起,不由得大为光火。他虽然吃喝嫖赌,却也是有些武功在身,于是手腕一提一抖,手上马鞭甩出,勾住那少年左腿,再用力一拉,那少年便直楞楞地向下扑倒。只听一声闷响,那少年长吸一口冷气,显然是磕得痛极,但硬生生忍住□□,以手撑地站起来,额头上撞出一个大血口,汩汩流血,衬着他本就白净文弱的脸,更加触目惊心。

那少年并不呼痛,举起衣袖胡乱擦了一把,却未止住血,只是将半张脸抹得鲜血淋漓。他仰头问道:“高宇,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高宇见他不怕不哭,更别提让路,被问得一愣。但他向来跋扈惯了,不耐道:“我管你叫什么狗屁?再不给吴大人让路,立刻要你的命!”他想着这少年或许是个傻子,虽然口无遮拦,但总归是怕死的。谁料那少年冷笑道:“那你记好了,老子姓何,何卓深!”

高宇本想道:”那关老子屁事!“,再狠狠抽那少年一鞭。谁料那少年突然掏出匕首,猛地向他冲去。这动作太快太突然,加之离得又近,刹那间高宇竟没来得及反应,那少年已经冲到了他面前。高宇一呆,匕首的寒光已经逼到眼前,他正待举手格挡,却没想到何卓深直接掠过了他,持着匕首冲向他身后那顶华轿。电光火石之间,高宇猛然醒悟:“他想杀的人是义父!”待他马鞭挥出打落匕首的同时,何卓深也被轿边侍从七手八脚地摁倒。更有些侍从,虽然没来得及拦下何卓深,为了邀功也上前踹了几脚,虽不致命,但都是下了狠劲,疼得何卓深闷哼几声。

高宇从马上跳下,向华轿中人磕了个头,诚惶诚恐道:“义父恕罪。儿子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带了凶器,惊扰了义父。请义父稍等一炷□□夫,儿子这就杀了他。”

只听轿中传来一个极为苍老却又尖锐的声音道:”我早就告诉了你,办事要办得干净利落,你不觉得何卓深这名字耳熟么?“

高宇跪在地上,只一回想,便已冷汗涔涔,低声道:”是,他是玉珍阁何庆的儿子。义父恕罪,儿子以为他也被烧死了,也就没再追查,哪曾想到……“说着语音减低,竟是不敢向下再说了。他知道吴成逸最恨斩草不能除根的窝囊手下,这回他办事不力,只怕义夫一句话就让他苦心钻营的富贵失去,不由得面色发白,阵阵颤栗。

吴成逸似是有些好笑地“哦”了一声,只吓得高宇将头低得更低,一句也不敢辩解。吴成逸顿了顿,轻柔道:“漏了个孩子倒也无妨……现在杀了便是。”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晚饭再蒸条鱼”一样稀松平常,浑没将人命放在心上。

高宇见他并没计较自己办事不力,感激涕零,又重重磕了个头,连连称是,站起身便从身边侍卫手中接过一把长剑,走向何卓深。何卓深挣了几下,却被侍卫牢牢按住,正待破口大骂,又被侍卫堵住了嘴,气得睚眦欲裂,却也无可奈何。

高宇居高临下,用剑背拍了拍何卓深的脸,见他一脸悲愤,愈发得意道:“你们何家人便就是蠢,早早把吴大人喜欢的小玩意儿给了不好,非要和他老人家对着干。你瞧瞧,一家人都没命了可如何是好?”他剑尖一送,在何卓深脸上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他见何卓深咬紧牙关忍痛的模样,不禁狞笑起来。

他正待示意侍卫杀了何卓深,却听身后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道:“吴公公,烦请看在蔽教的面子上,留他一命。‘高宇猛地回头,只见一名黄衣少女倚着花树,脸上戴了个花纹繁复的银质面具,看不见面容。但她身量娇小,声音软糯,梳了个双髻,瞧着也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大约是何卓深那一闹时走过来,一直静静看着,直到这时才出言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