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一人躺倒在床，红色的衣裳如流水般散在床上，她是个年纪不轻的女子，鬓已星霜，但仍能在皱纹不多的脸上看出旧时如花般艳丽的容貌。
屋外雨声点点，敲打着屋瓦。她手中把着金觥，轻轻地念：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最后几字已是含混吐出，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出，她抖了抖眼睫和唇瓣，手无力的松开，觥掉落在地，滚了一圈，浑浊的酒液从杯中洒落一地。
一代女侠，身中剧毒，孑然一身，客死芦屋。
殷鸿雁再度睁眼时，眼前是热闹的街市。
人来人往，小贩挑着担子或推着车子，沿街叫卖，店肆林立，热情地招揽客人。
她身边站着她多年前的贴身侍女绿意，是她记忆里的娇俏少女，看着这闹市的眼眸里带着天真和好奇。
这一切太过熟悉，熟悉的她在后来的梦中时时忆起。
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是年轻英俊的将军驾着高头大马凯旋，带着亲信手下从这街上匆匆而过，进宫中报喜。
然而谁又能想到，此刻大破匈奴三百余里的少年将军，一年后会因奸人谋害而死。
那时正值皇上驾崩。
朝堂中又多起动荡，几个皇子为权势而争得你死我活，大臣们纷纷站队，而镇守边关急需粮草的军队却无人问津。
她的殷家也因为七龙夺嫡被无辜牵连，满门抄斩。只剩她一人逃走，奔走江湖。
最终大齐内部混乱，军心不稳，匈奴破关，山河凋零国破家亡。
殷鸿雁想着这些往事，果见骆飞羽骑着一匹骏马，身披甲胄，从街那头走来，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
街上往来百姓，见将军凯旋，无不驻足停留，看他驾着骏马带着手下，浩浩荡荡地奔腾而过。
有些围观的少女看着他羞红了脸颊。
有些围观的少年眼中尽是仰慕。
而那些成熟的普通百姓，却瞧着他又敬又畏，向道路两旁退却开。
她当初也像那些少女一样，对骆飞羽一见倾心，不过她接下来的行为却不是普通少女做的出来的。
她曾经像个傻子似的女扮男装，去从军，混到他的军队里。
可惜殷鸿雁纵是再大胆，也有一些小女子的羞怯懦弱，她曾经和骆飞羽有过那么几句兄弟相称，也得过他几句嘉奖。
但是她从未有机会坦诚过自己其实是女子。
骆飞羽也许会记得他军中，那名身着红袍武功不俗的小校尉尹弘毅，但他不会记得殷家镖局的小姐殷鸿雁。
之后她亡命天涯，在许多年间多次行刺七龙夺嫡的胜者，因国破而流亡江南的所谓齐王。
她本是欲报大仇，却屡次失败。最后在一次失败时被齐王的侍卫用带剧毒的匕首划伤了腰腹与小臂，无药可解，不久于人世。
是啊……她不是本应该死去了吗？此刻怎还在做着当年的春秋大梦？
眼前这一切太过于清晰，不似梦中的朦胧，反而令殷鸿雁恍惚起来。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竟然痛得很。
她眼中一热，不知是因为痛极而泣。
还是因为一切重来，如坠梦中，喜极而泣。
她想起了那一段日子。
她在军中收到绿意的飞鸽传书，驾马披星戴月，从边关日夜兼程赶回家里。
到家却见到被处斩的爹娘，贴上了白色封条的家，为了保护父母而直接被大理寺那几个武功高强的大理寺正围攻杀死的义兄，最后在她怀中闭上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绿意。
大雨倾盆，打落在她脸上，而她跪在血水之中，脸苍白得像一个死人。
苍天却似乎还不愿意饶过她，她又收到消息，骆飞羽战死边关。
那一刻，她心的确像空了一个洞。
至此，她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她又有了一切重来的机会！
她确信了，她是因为这难以言喻的极大的喜悦而流泪！
朦胧泪眼中，殷鸿雁死死盯着骆飞羽远去的背影，只听一旁的绿意奇道：“小姐，你怎么看着骆将军看哭了？”
殷鸿雁哽咽，泪珠顺着脸庞簌簌而下。
她不是因为骆飞羽而哭啊，至少不全是，她边哭边勾着嘴角心想，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显得有些奇怪。
这既是在发泄过去的委屈与怨恨，也是在为今天的惊喜而开心，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简直要对天长笑三声了！
绿意吃惊，看着虽然在哭但表情诡异的殷鸿雁，不知所措地哄她。
殷鸿雁花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复杂的心情，对旁边惊慌的绿意温柔地道：“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刚刚马过扬尘，突然沙迷了眼。”
绿意虽然觉得她家小姐今天有些奇怪，不过殷鸿雁一副不想再提的样子，她也就略过此事不提。
绿意转而问：“小姐，快到午时了，要不去醉花楼吃顿好的？这京城果然繁华，到处都是人呢。在这般繁盛的京中都极有名的醉花楼，定然极好吃吧。”
绿意说罢，便笑着拉过她家小姐的手，带着情绪不佳的她往前走，一步又一步。殷鸿雁只觉得跟在绿意后头向前走，眼前竟一点点地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