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木屋的。
拿到染血的空无一字的日历纸后,我整个人都慌怔了,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要来之后的日历,六月八日,六月九日……一连要了十几张,全部都是被血湿透的,最后几张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冻得发硬。
直到六月底的日历,血迹已经只在边缘沾上些许,日历纸的两面都是空白的……同样没有字迹。
我强迫自己刹了车。
已经可以确定,不是前面的日历被意外弄脏了,而是库洛洛确实没有写今天的信!
半年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从没有断过给我的信。那么现在这种情况,就基本可以确定……他真的出事了。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只是想到库洛洛可能受伤,可能……会死,我、我就恐惧得想要尖叫!想要杀人!
不不不,库洛洛不会有事!
我含着泪,哆哆嗦嗦地安慰自己,趴在地上将散了满地的沾着血的日历一张一张拾起,指甲不时失控地刮起一手雪沫。
将日历按顺序收拢在手中,明显可以看出血液是从外面渗透到日历上的,最外面的六月初的几张被整个染透,而越到后面沾血越少。
我试图安慰自己这很可能不是库洛洛的血,但如果他把日历放在衣服里,受伤后血液湿透衣服,再浸湿衣服里的日历,也是有可能的。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真恨不得插翅飞到二区!
“你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亚林在餐桌对面道,他伸手拿过我递给他的瓶子,举到我眼前摇晃:“第三次了,我要黑胡椒,不是要盐!”
我心思全不在饭桌上,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餐刀在盘子上划出尖锐的噪音。
“……状态这么差,你家里死人了吗?”亚林收回装有盐的瓶子,刻薄地道。
死!死!死!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插进我混乱的脑海里。
“你不要胡说——!”我失控地尖叫道。
我被自己刺耳的声音吓了一跳,理智瞬间归位,看到对面的亚林眉毛高扬,神色愕然地看着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放下刀叉,拼命对他道歉。
我喉头哽咽,眼泪却流不出来,压抑的情绪翻滚,堵得我从嗓子眼犯起恶心。我死死地捂住嘴。
亚林说话一贯刻薄,家里死人只是一个比喻,毕竟流星街有“家人”存在的尚属少数,他这话多半还是受了外面世界的影响,在流星街甚至算不上难听。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知恰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刺痛了我。
但我就这样直接在餐桌上尖叫起来,未免太过了。
明明没有确实的消息传来,仅仅只是被血染红的一摞日历,就把我逼成这个样子,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控。
“你到底怎么回事?真的有家人出事了?”亚林语气平缓地问,甚至还有几分宽和。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捂着嘴睁大眼睛看着他,眼角被憋得发烫发红,但情绪却堵在心里,哭不出来。
“对不起,我哥哥、可能……我不知道!”我哽咽,艰难地干涩地道,“你把盘子、留在桌上,等我回来再收。刚才、真对不起……”
我捂着嘴,转身冲了出去。
冲出木屋,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
空中又飘起了细雪,冰冷的空气被骤然吸进鼻腔,涌进气管,冻得我从内而外的战栗。我濒临崩盘的、过热的头脑因此得到冷却。
我张大嘴,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外面冰冷刺人的空气,近乎自虐——我迫切地需要以这种粗暴有效的手段让自己冷静下来!
睁大眼睛,我看向前方应该是大海的方向,只有一片全然的漆黑。
海潮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到底还存留了几分理智,没有继续不自量力的跑远,就像我没有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不管不顾地冲到二区去。
我不断告诉自己没事,在头脑里嘶吼,但这无法缓解我的焦虑,担忧和恐惧已然压倒了我。
我太想要拼命地尖叫,歇斯底里、劈裂喉咙的尖叫,唯有以此才能宣泄我几乎决堤的情绪。
我听见自己在脑海里拼命的尖叫,但现实中,我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把尖叫扼在里面,喉咙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如同垂死之人。
我腿一软,扑倒在雪地上拼命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灵魂都呕出来。
晚饭食不下咽,我没吃下任何东西,此时只有一开始呕出少许的清水和胃液,之后就是停不下来的干呕。
我跪在雪地里,不断有飘落的冰渣落在脸上、头上,但我的脸却涨红到发烫。无数失控的情绪堵在我的喉咙里,逼迫着我还在不停地干呕,直到能将那些沉重的东西排出来为止。
灼烧般的痛苦沿着我的食道,从胃里腾起,手指痛苦地抓在雪地里,我几乎窒息。
为什么库洛洛不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我不在他的身边?!
他在哪?他在哪?
我看不到他!我找不到他!
我不在他身边!
我帮不了他!
我几乎就要尖叫出声,但不行,即使在这样的崩溃中,我仍在潜意识里牢牢地记得、近乎仇恨地记得,我得保护好我的嗓子。
我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冰冷蓬松的雪中,在寒冷中窒息到眼前发黑。
我真害怕!我真害怕!
我害怕他真的出事,就在刚才!就在此刻!
就在我无法触及到的地方!
不不不!他在哪?他在哪?他在哪?!!
我恐惧得发疯,愤怒得发疯,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噩耗都没有丝毫承受的准备和能力!疯狂而混乱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不停激斗咆哮,我痛苦地喘息着,脸上肌肉扭曲,眼角只有细细的生理性的泪水渗出,直接被雪地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我还埋首在雪地里,像鸵鸟一样的动作,紊乱到癫狂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
我再次深呼吸,积压到几乎喷发的情绪随着之前的折腾消散了大半,弓起僵直的背脊逐渐放松。
我撑起上身,跪在地上,缓缓地睁开眼睛。
背后的窗户里射出微弱的光照亮我脚旁的一小块雪地。
我眨眼,看到眼泪似有“啪嗒”一声地掉了下去,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浑圆的浅坑。
崩溃的情绪一旦消退,就像潮水毫无眷恋地离开沙滩,理智重新占据绝对的主导,如同被海水洗刷过的礁石,甚至比之前更加干净明晰。
我跪坐在地,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但却感觉不到身体的冷。一种更加凛冽的寒冷从我的心里泛起,冻住了我的四肢百骸,令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在这样极致的寒冷、极致的清醒中站起身,抖掉身上的散雪,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回到屋里。
亚林背对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方形的酒杯。我脚步迟缓地从他身边走过,他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先走到餐桌旁,将吃剩下的餐具和餐盘收拾起来。
手被雪冻得通红,还在细微的颤抖。但需要收拾的东西都是用言灵叫来的,我只要丢进垃圾桶就可以了。
当我做完这一切,我的手也恢复了稳定。
我走到亚林对面,垂手而立,视线恰好与坐着的他平视。
“亚林。”我的声音干涩,竭力稳定住的平静,我问他:“以我现在的实力,你觉得我能一个人走到二区去吗?”
亚林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他的五官轮廓近乎华美,一旦严肃下来,立刻给人冷淡而矜贵的感觉,难以接近,但值得信任。
“这要看你抱着怎样的决心。”他毫不惊讶的道。
“铺一条血路……不惜一切代价。”我几乎是挤出牙关道。
“哦,那你一天就可以赶到二区。”亚林颔首,语气轻巧地道。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亚林也知道。沿途不问缘由的无数场屠杀,以及彻底押出我的命……就没打算收回来。
“但你想好这么做的意义了吗?”亚林又道。他把酒杯放到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抿了下嘴唇,这正是我决心中最脆弱的一点。
“……是。”我让自己直视他的眼睛不要躲避,说给他听,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我不知道他那边出了什么事,但他一定遇到了危险。我要找到他,不管结果如何,我不能等在这里,什么也不做。他还活着,我保护他,他……死了,我给他收尸,给他报仇。”
想到后一种可能,我心中充满哀恸和狠戾。那一定,要死很多人、很多人才可以。
“然后呢?”亚林神色自若地等我说完,冷淡而犀利地指出:“如果他已经死了,你给他报仇,再搭上你自己的命?外四区的污染严重到你无法想象,以你的体质,走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我知道。”我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但我怎么赌?除非他送来平安的消息,否则我什么也猜不到。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也许我去了还能救他……我不敢赌。”
库洛洛他,原来对我这么重要啊。我心中苦笑,就为了一个可能,我直接押上我的命。
也许我该信任他,可我都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我怎么信任?是人,就会死啊。我在的时候,他还能死在我后面,我不在的时候……我怎么知道呢?
万一他还在需要我呢?万一呢?
只要他还活着。
只是想一想他可能死去,我就恐惧得无法呼吸。痛苦只是想要尖叫,但恐惧让我想要闭眼。我没想过失去库洛洛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我应该想想,但我现在做不到。
没了他我一样可以活下去,但如果他在我们分开的时候出了事,而我不找到他,那我后半辈子就完蛋了。
既然早晚要找到他,当然是越早越好。
“一条命而已,本来就随时都可能丢掉。给他也好。”我深长的呼气,同时说道。如释重负。
“既然如此,你还问什么?”亚林道。
“总要和你说一声。”我略微茫然,继而失笑道:“也能算是遗言吧。”
亚林也笑了。他拿过酒杯朝我举了举,祝我好运似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流星街人的骨子里都埋着疯狂的因子,而疯子,总是能够相互理解的。
亡、命、之徒。
当天夜里,我根本没给自己辗转反侧的机会,直接吃了一片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