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八月,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待在庙里的这群乞丐都懒懒散散地躲在阴凉处,加上昨天刚被人揍了一顿,这群人连去城里头乞讨都懒得去了,一个个的瘫在墙角里跟只死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只知道喘气。
在这里借宿了好几日的玄明今天便要离开,这些个乞丐便很恭敬地同他告别,甚至还有人送了铜板或是干粮,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但都被玄明婉拒了。这热情的待遇实在叫孟瑜啧啧称奇:“这些混账,昨天看我好欺负,还把我骗来这破庙想勒索我。怎么今天对你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和尚,不会是你先前恐吓过他们吧?”
乞丐们一一送别后,昨天那个来报信的小乞儿走过来,说是想求大师为他诵经祈福,玄明便没理会孟瑜的风凉话,专心诵经起来。
孟瑜待在这里无事可做,只得听外面的和尚给人诵经祈福。可就算是前世的大儒张老夫子给他讲课,他都能睡得香甜,更别说是这听都听不懂的佛经,只听了片刻他便大打哈欠:“和尚,你这念的都是些什么啊,别人真听得懂吗?”
本来虔诚听经文的小乞儿左右张望了会,有些困惑地问:“大师,有什么人在说话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小施主是听错了吧。”
这人明明是个和尚,说谎却一点都不心虚。孟瑜听着玄明不动声色的回答,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诵完经,这小乞儿还扯着玄明依依不舍地问:“大师,你不是说夜中下雨,你第二日便没办法启程吗?怎么这会走得这样突然?”
“先前是入夜下雨便看不了星象,这会事已经了了,便不再需要看星象了。”玄明沉默了一会,“你潜心向佛是好事,佛经能教你有一颗仁善之心,我这有本经书便送给你吧。往后有机会,不要再留在这个地方了,去外面找个出路总比在这里浑噩度日的要好。”
从那荒庙走了一段路,玄明便听见佛珠中的妖魔学着那小乞儿的口气叫他:“大师,”孟瑜笑了两声,“你刚才怎么劝他离开,你这是知道他们那伙乞丐是在到处勒索人了?”
玄明已在那庙里住了好些日子,要说完全不知道,那自然也说不通,只是……
“就在前几年,他们还是豫地安居乐业的百姓,不过去岁夏天豫地发生了一场大旱,百姓没有粮食可以度日,只能掘草剥树,甚至还有狩人为食的传言。”玄明拄着禅杖前行,夹带着沙土的风吹起了他朱红的袈裟,“我亲眼见过那时候究竟死了多少人。他们是好不容易从那场天灾里活下来的,我实在不忍心苛责他们。”
“旱灾?不应该啊。”孟瑜努力回想前世时所听闻的几场旱灾,虽然全朝上下每每都会惊慌,但却没有像玄明所形容的这般惨烈,想到此处,他不由问:“事发的时候难道没有从邻州火速调遣粮食吗?怎么会死那么多人?”
虽然从个妖魔的口中听到这种话实在有些滑稽,但道理并没有错。连妖都知道调遣邻州的粮草能够缓解灾情,可那时候的朝廷做什么去了呢——先皇年迈垂危,朝中的太子党与三皇子党争得你死我活,根本没空搭理这些地方百姓。
玄明不再说话了。
孟瑜也不晓得这话题是触及到了这和尚的哪根弦,对方不理他,他还懒得说话呢。说起来待在这佛珠里头,其实也没有多受罪,虽然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但是空间却很大,不管是站着是躺着都没问题,甚至还能撒开腿跑上好一会呢。
可问题是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实在是太无聊,最后孟瑜只能背背前世他唯一记下的文章打发打发时间。
说起这文章,其实有些来头,想想,过去堂上总打瞌睡的七皇子竟也背了文章,可不奇怪吗?其实此文是太傅张老夫子的临终遗训,篇幅不短,足有数千字。
作为学生,孟瑜将他这位老师的话概括了一遍,下面是大意:皇帝不要太过操劳,太子勤勉可以托付,几位皇子公主书读得也不错,可以作为将来社稷的栋梁,不过,就是那七皇子,不学无术,整天跑出去瞎胡闹,皇帝不要太惯着这个小混蛋了,他在音律上颇有些天赋,好好栽培一定能成大家,如此,我便没有遗憾了。
文章早被孟瑜背得滚瓜烂熟,怕是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忘不了,可他现在背着背着,又差点哭得个稀里哗啦。约莫是觉得有些丢脸,孟瑜在心里暗骂自己。
唉,真不是东西啊,哭有什么用。
正巧这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孟瑜立刻来了精神:“和尚?大师?你这是到哪了呀,怎么这么热闹?”
“前面是个茶棚。”似是迟疑了片刻,玄明的声音里少见地带上了些困惑,“只是官道半路乘凉歇脚的地方,不过人却很多。”
“人多!不是恶霸欺民,便是江湖碰头,快快快,快过去看看热闹!”
玄明摩挲着手中的佛珠问:“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说法?”
前世在宫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孟瑜倒是一点都没觉得尴尬,反而理直气壮。
“当然是从话本上看来的咯。”
便是玄明淡漠自矜,此时也不由失笑:“我现在看清了前面那茶棚里只有一人站着,其余人都是坐着,应该只是有人在说书而已。”
“哦。”孟瑜先是失望地应了一声,随后却又兴致勃勃地道,“我还没有听过说书呢,你快过去让我听听。”
玄明暗忖这妖魔确实降世不足十日,对尘世间的事情感到新鲜很正常,说起话来也跟个孩子似的。
他没有做声,只是走进茶棚里要了碗茶,找了个空位坐下来。站在正中间的说书人说得是唾沫横飞,下边的听众也正听得津津有味。听见真有人在说书,声音还挺洪亮,孟瑜顿时安静下来,不再吵吵嚷嚷地烦人了。
“要说当今天下誉满寰中的人物,我看如今啊,该添上一位从少林出来的得道高僧了,在座的诸位可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听见说书人提了个这样简单的问题,下面的听众都哄笑起来,回答很是统一。
“那可不就是玄明禅师吗?”
“你可不要小瞧我们了,玄明大师的名号现在谁不知道啊。”
玄明刚端起茶碗便顿住了,他还从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谁知道这半路上遇到的说书刚好就要说他呢?
不过关在法器里的孟瑜还不晓得他的法号,第一次听这说书,那叫一个聚精会神。
说书人见挑起了气氛,便满意地继续往下说:“大家都知道玄明禅师的大名,晓得他行善积德的事迹。不过各位应该不怎么清楚这位大师遁入空门前的身份吧?大师的俗名单字一个翊,姓吕,乃是京畿吕大学士膝下嫡子。我说起这位吕大学士,各位也有耳闻,身份自然是清贵无比……”
这时候突然有人插话:“不对啊,玄明禅师不是一出生便被少林的方丈抱走,遁入空门了吗?怎么还有这样清贵的身世,吕大学士舍得把自己的嫡子送去当和尚?”
说书人倒也不恼有人打断了他的话:“诶,此言差矣。佛缘哪是舍不舍得就能切断的,你且听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