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 / 2)

周一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清河县清河一中,高二(5)班。

“大家伙的动作都快一点,赶紧下去排队,等一下检查纪律的人就要来了,要是被看见教室里还有人在,被扣了班级分,小心老班叫你们去办公室喝茶。”

学生时代,永远都是上课前的最后一分钟进班的人最多,更别提现在距离老班说的六点五十集合还差五分钟。

王建把书包往桌上一甩,有气无力地对同桌打个招呼,两个眼皮子一耷拉,马上就要阖上。

昨天晚上游戏搞活动,他硬生生熬了半宿,好不容易才得到心心念念的奖励,此刻正困顿,眼睛一闭,随便找个角落,站着都能睡过去,更别说是在教室里坐着。

周晋扫一眼底下懒懒散散一副没睡醒模样的众人,手中握着老师上课专用的黄色大圆规,当当当地敲着身后的黑板,表情严厉地催促大家赶紧去操场排队。

今天是周一,升旗仪式在早上七点准时开始,学校要求各班最晚要在六点五十五分整好队。

七点钟一到,不仅操场上有老师四处晃荡检查纪律,各栋教学楼也会有手上绑着红袖章的学生会成员来查。

没查到算你运气好,要是查到,被老班请去办公室喝茶都是轻的,搞不好就是几千字的检讨。

写检讨还不许上网查,得自己亲自写,不仅要写出真情实感,还得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最好结尾部分再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督促自己走向更好的明天。

比期末考时候的语文作文还让人秃头。

清河一中建校早,班里的黑板年龄跟底下这群小崽子有的一拼,硬邦邦的圆规一敲,扑簌簌的粉笔灰跟腊月里的雪花似的,飘了前排同学一脸一身。

王建此时已经趴在了桌上,侧脸枕着书包,想要抓紧最后几分钟眯眼小憩,听到这当当当的声响,眼皮一跳,头皮顿时发麻。

他双手一撑桌沿,动作极其利索地往后一蹦,带倒周围一片凳子。

两只手在身上一通乱拍,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报告班长,我被大量粉笔灰袭击,我纯洁的身体已经被玷污,我要求现在回去换身衣服,可不可以请假不去升旗?”

学校的升旗仪式当然不只是升旗,升旗后还有学校各个领导的例行讲话,没有半个钟头根本就走不出操场。

直愣愣地在操场上站半个小时,不能说话,不能有其他动作,这对此时的王建来说,简直就是种折磨。

还不如回宿舍睡觉。

同样被粉笔灰扑了一身的周晋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还没开口,王建自个儿就先怂了,他搓着手:“哎呀,开个玩笑嘛,班长不要这么严肃撒,太严肃可是会变丑的。”

旁边的同学顿时哄笑起来。

“王建你个怂货,班长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先怂了,噫,忒没种!”

“就是,哈哈哈,怂死了。”

“王建你行不行啊!”

王建怂班长可不怂这群人,被人当面调侃没种,能忍?

他挑着眉,双手抱胸,身子往桌上一靠,朝刚刚说话的人挤眉弄眼:“小爷我到底有没有种,要不要现在就给你们看看呀?”

尾音拖得老长,语尾意味深长地上扬,还故意哼出一声压低了的鼻音,是个男生都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哦哦哦哦!”

“我艹啊,刺激,哈哈哈哈哈。”

“看,现在就看,不给看你不是男的!”

年轻的小伙子们浑身的精力没处使,被沉重的学习压力压制住的身心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渠道发泄,噼里啪啦的桌椅敲打声和喝彩声差点把头顶的天花板都给拆了。

哐哐哐的,恁大的动静吸引得隔壁班的同学都在探头探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想瞧个第一手的热闹,结果看了半天还是一脸懵逼。

“不要脸。”后桌的周梅轻啐一口,瞪了班里的男生们一眼,拖着耳朵已经红了的柳茜茜率先出门,去操场排队。

女生们一走,男生们互相对视一眼,再次发出一阵你懂我也懂的嘿嘿笑声。

靳羽就是在这阵夹杂着年轻的荷尔蒙和无处发泄的精力的嘿嘿笑声中走进教室的。

昨天晚上的视频通讯被胖胖撂了挑子,半路跑走,白让他们父子被顾臻然看笑话,他咬着被角在被窝里磨了半小时的牙,才眼睛一闭,呼呼的睡过去。

晚上睡晚了,早上起的就艰难一点,闹钟来来回回响了四五趟,他才迷迷瞪瞪地起床洗漱准备来学校。

靳羽以手遮唇,打了个哈欠,想起一会儿升旗仪式后会发生的事情,他强打起精神,困倦的脑子也精神了点。

把书包放在桌上扫视一圈,有点可惜顾臻然没来。又有点懊恼,昨天忘记让他今天早点来了。

周阳瑞正在哈哈哈地拍着桌子,嘴里卧槽个不停,见靳羽来了,眼眶含着笑出的泪花就要给错过精彩片段的羽毛儿讲一讲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把手里的最后一口豆浆喝完,蹬蹬蹬的,从前面跑到后排,先扔了个垃圾,才拉过顾臻然的凳子坐下,抹了把嘴就要跟靳羽讲一讲王建的勇士行为。

这才是真正的勇士,敢于触班长的霉头,敢于在女生们面前开腔。

一个字,牛。

两个字,牛批。

一看靳羽一副昨晚没睡好的困盹模样,憋了憋,把话忍住了。羽毛儿虽然平时好说话,周阳瑞也知道在他没睡好的时候不要随便招惹他。

他此刻心底跟躲了只猫一样的抓心挠肺,想要跟靳羽分享刚刚发生的事情,拉着他一起哈哈大笑,可靳羽又没问。

话堵在嗓子眼,上不上下不下,噎得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

靳羽从书包里往外拿了本书,翻了两页才看了他一眼,周阳瑞眼睛一亮,就差没把“我有八卦要说,你快点来问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再不说出来,他就要被憋死了。

靳羽忽略他脸上透露出来的强烈诉求,不死心地往外探了探头,依旧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低头扯了扯身上有些宽大的校服外套,才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周阳瑞差点被靳羽憋死。

他张了张嘴,讲台上周晋又在哐哐哐地敲黑板,这次他学乖了,人站得远远的,把手臂伸直,去敲黑板的边缘。

“先都别说话了,还没收拾好的同学快点收拾,收拾好的检查一下校牌有没有戴上,还有那边那个谁,把校服穿好,拉链拉上。”

周晋严肃着脸,隔着大半个教室给了周阳瑞一个“说的就是你”的眼神。

校服外套敞开,走出去分分钟要被扣班级分的周阳瑞用手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闭嘴的手势,又把校服拉链一拉到底。

靳羽不紧不慢地跟着周阳瑞往操场上走。

清河市冬冷夏热,春风秋雨,哪怕现在马上就要进入十月份了,天气还是热的不行。

此时离七点还差十几分钟,头顶恼人的太阳已经晒得人脸色通红,有些怕热的人,额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汗,肥大的校服袖子往上折上两折,怕被巡视的老师看见,透过气又赶紧放下。

清河一中的教学楼按照年级分配,一个年级一栋楼,两栋楼之间隔着绿茵茵的草坪,从二楼开始,用厚实的悬空走廊连接。

不同年级的人平日里互不打扰,开学初老师也会三令五申,让大家都安分守己,不要去其他教学楼乱窜,以免影响到别人学习,特别是高三生。

高三生可不只是高三生,还是清河一中的掌心肉,命根子,学校每年的招生口号喊的到底是稳上清华,还是新东方保底,可都取决于他们的高考成绩。

三栋教学楼,高二年级夹在中间,班级又是从小号开始排,靳羽所在的五班就被排在了一楼。

掐着点出来,唯一的坏处就是人太多。

前被高一的小崽子围堵,后被高三的命根子推挤,周阳瑞左突又蹿,宛若入水的鱼,校服再肥大,人潮再拥挤,也阻挡不住他潇洒俊逸的身姿。

无奈身边的人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他只能含泪把自己的绝学藏一藏,不让自己宛若离弦的箭,蹭的一下就没影。

两人到的时候,老班正背着手在分到高二(五)班的地方等候,班里的人到了个七七八八,队伍也排得歪七扭八的,丝毫没有整齐划一的美感。

班长周晋双手贴着裤缝自然下垂,一言不发地站在老班身旁,神情是和身边人如出一辙的严肃认真。

王建顶风作案,冒着被老班发现训斥的风险,在队伍的中间靠后探头探脑。

见靳羽和周阳瑞终于来了,心里松了口气,趁老班转头跟隔壁班老师说话,使劲招手示意两人过去,还原地蹦了两下,扬起一地沾染晨间露水的灰尘。

排在他身后的男生默默后退两步,将这片不算广阔的舞台交给他。

哪怕身边都是人挨着人,在操场又蹦又跳的行为实在太过惹眼,王建高举的双手轻而易举c位出道,班长周晋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盯——

王建悻悻地住手住脚,抹了把脸上沾到的灰尘,改为对两人挤眉弄眼。

周阳瑞抽空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牛。

敢在老师和班长的眼皮子底下蹦得这么骚气,光一个牛字还小瞧他了。

队伍中突然一阵骚乱,周阳瑞探头探脑,卧槽一声,压低声音在靳羽耳边用气音说道:“羽毛儿,你同桌来了。”

刚刚还意兴阑珊的人闻言头顶的呆毛翘了翘,他眼睛一转,余光里见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身形顿了顿,不过一瞬,长腿一跨,往队伍的最后排去了,伸出两指,把翘起来的嘴角按下去。

早上七点整,朝霞铺陈,白云为景,澄碧的天空蔚蓝壮阔。

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中,在冉冉升起的红日下,广播突兀的一响,下一瞬,嘹亮激励的国歌被奏响,鲜艳的旗帜伴随着节奏飘扬上升。

正是一个礼拜中最庄严肃穆的一刻。

家园被侵占,土地被焚毁,梦想被摧残,人走在路上,身体却干涸得如同烈日下的沙漠。

嗷嗷的幼儿失去自己的父亲,耄耋的老人目送亲子远离家乡,年轻的妻子在灯下默默垂泪。

不屈的灵魂在呐喊,火热的鲜血喷洒焦土,失去生命的烈士们用意志铸成万里长城。

这是一个民族在用生命为自己搏一个自由的广阔的坦荡的和平的未来。

音乐的强烈感染力使热血的少年们气血沸腾,弯曲的脊背不自觉挺直,躁动的内心中有股难言的隐秘的冲动,这股冲动,促使着他们去做些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们付诸行动,这股强烈的难言的渴望和冲动,在一曲慷慨激昂的国歌奏完之后,在麦克风中传出校长带着口音的声音之后,噗呲一下,宛若被针尖扎破的气球,霎时瘪了下去。

王建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完全被掏空,音乐一停,挺直的脊背瞬间萎了下来。他脑袋搁在周阳瑞的肩膀上,打了个冲天的哈欠。

主席台上开始每星期一次的例行讲话。

校长讲完副校长讲,副校长讲完教导主任讲。每次讲话都是千篇一律的做好当下展望未来,换汤不换药的内容听得人的耳朵都要长茧。

嗡嗡嗡,手中的麦克风被人不规范拨动发出一阵刺耳的难听的噪音,王建艰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站在主席台上的不是校长也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和他们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换了边脸,咂咂嘴,又把眼阖上。

乖乖,今天又不是开学典礼,也不是月考期中期末考,怎么还有学生代表上台讲话。

他眼睛眯着,马上就要睡过去。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二十七班的黄子轩,今天我将对自己以前的不成熟行为作出检讨。”

艰涩的声音一出来,操场里就响起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各班的老师几乎是立马就行动了起来,把手背在身后,迈着八字,用自己多年的班主任气场镇压住这群喜欢凑热闹的学生的八卦之心。

王建的耳朵动了动,在老班的死亡凝视之下站直身体,人一走他就踮着脚尖,想要看看这个在全校面前被公开处刑的人是谁。

这已经不仅仅是丢面子的问题了,一通检讨做完,估计连里子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在清河一中混。

啧,惨。

他啧了一声,眼里全是兴味,只是听了几句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个学生做检讨,提他们班新同学的名字做什么。

他的眼神往后瞟,发现班里有大半的人的眼神同时也在往后瞟,还有人在指指点点,引得其他班的人也往这边瞧。

顾臻然安安静静,不声不响,他站在队伍的最后,离前面的同学有一个人的距离,垂着眉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动。

仿佛主席台上的人做的检讨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似的。

上面的检讨已经进入高潮部分,前因后果也说了大半,操场上议论的声音几乎是立马就翻了几番。

前段时间,清河一中贴吧上关于扒顾姓同学的帖子可是大火,短短几天评论数就已经破了四位数,并且目前还在持续上升。

说什么的人都有,好的坏的,善意的恶意的,并且仗着匿名,有些评论直接没眼看。事情的真相还没出来,一个扒皮贴,这位顾姓同学就已经差不多被全校黑了。

除此之外,还有自称知情者的人含沙射影,暗地里把箭头指向高二五班的某位新转来的同学。

同样姓顾,同样从五中转到一中,同样的人前冷漠。谁知道人后会是个什么浪荡模样。

顾臻然面上越是漠然不屑,被他的冷漠姿态激怒的人们便越想把他拉入泥潭,使他深陷泥沼,不得翻身。

毁灭一样事物的刺激感使人面目扭曲,身躯战栗,通过无形的网线,躲在熙攘的人群背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最大的恶意进行揣测,试图打破他的骄傲,踩碎他的脊骨,看他堕落,看他沉沦屈服。

事实的真相却给了所有人狠狠一巴掌。

所谓的堕落不过是污蔑,所谓的为了爱与正义不过是收钱办事,指尖的狂欢余韵犹在,火辣辣的巴掌就让他们脸色通红。

人群惊疑不定,他们看着那个毫无所觉的人,想要从他冷漠的脸上辨别出一丝情绪。

主席台上,黄子轩听着底下的议论声脸上青白交加,捏着检讨书的手青筋暴起,他的声音颤抖,几乎要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冲下去和人干一架。

他是收了钱犯了错没错,可这并不代表底下的人就都是无辜的。人们用鄙夷的眼神看待他,戳着他的脊梁骨谩骂,把他踩进泥里,好彰显自己的无辜和高高在上。

钝钝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黄子轩满心后悔,终于知道自己当初的行为,会给顾臻然带来多么难堪的处境。

他后悔了,然而现在已经晚了,并且已经尝到了苦果。

检讨还在继续,队伍里的张文文脸色惨白,她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上次老班把她叫出去,看似温和,实则严厉地对她的行为进行教育批评。张文文刚开始还不认,老班证据一拿出来她就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