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涟涟睁开眼看见一片红色,外边嬉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底下撒满的花生桂圆有些硌人。
前一秒脑袋刚刚落地,后一秒自己就上了婚床,人生真的是大起大落。
周涟涟抬手掀掉了头上的巾子,视线顿了顿,这间屋子实在过于熟悉了。
她小跑到一边,拿起铜镜,视线凝着在里边有些清瘦的脸上。
这是她十五岁的时候,是她嫁人的那一天。周涟涟睫毛一下子盖了下来,心里涌上冷意。
这个时候正是爹娘到扬州做生意,却一去不回,音信全无的第三个月。
这里的亲戚动了心思,占了家里的铺子,遇上黄家上门提亲,周涟涟的大伯看彩礼丰厚,便二话不说将人嫁了出去。
周涟涟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便被大伯母下了药,醒来的时候就在花轿上了。她虽是娇养,性子却硬气,当日拳打脚踢,闹了一个难堪,还是被按头成了亲。
只是一睁眼,这里边却是换了一个芯子。
嫁入黄家后,前几日黄锦行温声好语,之后受不了周涟涟日日的冷面色,婚后一周便恢复旧态,夜宿青楼,日日笙歌,为当家花魁一掷千金。
唯独黄家父母对她极好,带着她做生意,上手家里的中馈和铺子。虽是累了些,但好歹学了东西。
她也不再搭理黄锦行,日日沉迷赚钱,各行其道,相安无事。
直到五年之后,李家王朝朝动乱,宁王造反,流匪横行,各地起义频发,局势一片混乱,尤以江西为重。黄家父母双双失了性命,只剩下黄锦行和她,二人去了黄夫人的娘家避难。
黄夫人娘家是广州的大户,里边规矩多,向来看不起逃过来的黄家人。黄锦行又是一个不争气的,还是只知道吃喝玩乐。
周涟涟的日子愈发难过,但好歹有些做生意的本事。
过了三两年,她好歹也攒了银钱,有一两个铺子,日子好了些。她本想就这样凑合过下去,却未料到南海海寇忽然作乱,她刚从铺子回来就被掳走了。
周涟涟不愿受辱,直直地向着斧头撞了去。
那股子后劲颇足的疼痛还恍惚缭绕在白皙的颈上,撞过去的时候是生猛极了,现在反倒开始心悸后怕。
周涟涟往镜子里看了看,是完好无损的,脑袋还好好地顶着。
她正愣着神,听见有人迈步过来的动静,坐回到床上,将盖子胡乱一盖,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
门吱呀便打开了,一股子酒气冲进来,周涟涟脑子习惯地顿了顿。月白竹叶,五百两银子一壶,是她去了广州之后再也没有尝到过的味道。
座椅移动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撞到了谁的脚。
黄锦行轻轻闷哼了一句。她眉眼低敛,听见熟悉的声音。现在的黄锦行也才十七岁,声音比之后烟酒伤过的嗓音更加清亮明朗。
黄锦行的醉眼在周涟涟的脸上晃了晃,似乎有些晃了神,视线在她的脸上巡视了一圈,之后抬起手来,手指从周涟涟的脸蛋上划过去。
上辈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当年这时,不甘的火气在当年那个十五岁小姑娘心尖上就烧了起来。
周涟涟回想着,嘴唇一抿,看向面前的这张脸。
黄锦行的眼睛眨了眨,他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除了这一张好脸,瞧上去自带风流美艳,明眸皓齿,沾着馥郁的酒香,眉目流转。
许是有些半醉的缘故,笑中显出几分暗哑的温柔,极讨人喜欢。
只是这张脸周涟涟上辈子看了八年,倒也不觉得稀奇了。无论来几次,这副好看皮囊下装的都是荒唐性子。
周涟涟对着这张让她上火了八年的脸蛋,低眉敛目。
周涟涟最后看见这一张脸是在她被海寇抓起来之前。
那时候她走出铺子,街上纷纷乱乱,黄锦行的背影匆匆掠过春风楼。
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名字,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周涟涟到死也没有再看见他。
周涟涟直视着这一张还年轻的脸,和八年后不一样,但太像了。要是能早一天回来,她如何也不会坐上那花轿,再一次走回来。
斧头砍在脑袋上的痛感钝钝地被回忆起来,从脖子向下像毒蛇一样缠绵下去,就着这张脸往着周涟涟的心缝里钻了进去。
——她前生说到底都从未负过黄家人,也从未负过黄锦行。
她念着黄家人的恩情和嘱托,将她所有能做的也都尽力做了。纵使逃到广州的黄家情况艰苦,她这几年日日奔波,也渐有起色,钱财从未短过黄锦行。
该报的早就报完了,该还的也都干净了。
她的视线望着前边定住——和黄锦行的日子,几乎消磨了当年整个的周涟涟,消磨了曾经存在的娇小姐和她年少曾经有过的一切理想和期盼。
而现在又是这个地方,这个拉扯她走向另一条道路的起点。
周涟涟却看见黄锦行神色动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