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城(1 / 2)

师父和尹方然,银芳拿不准自己眼下更需要哪个。

离开客店后她就悄悄回到了雁江边,她要在这个事情开始的地方好好考虑清楚这个问题。

今晨她听闻在雁江北岸的某座城池里,官兵突然半夜集体做起长跑运动锻炼了身体。另外她通过某些途径知道,披着自己皮囊的那个家伙连夜从雁江向东南方向顺流而下了。

看来昨天夜里大家都没闲着。

所以,北和南,师父和尹方然不可兼得,她到底要往哪个方向去呢?银芳瞪着对岸一大片火焰般的枫树林,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想——

“喂!客官,需要搭船吗?”

银芳扭头一看,江边正泊着一片竹筏,巧的是撑筏的艄公正是昨天那位大伯,手中拿着篙子望着她。

“要的要的。”银芳二话不说就跳起身上了竹筏,“去烨城。”

艄公犹豫地看着她,“您可以先付钱吗?”

银芳眼皮一跳。

“不是信不过你。”大伯立刻解释道,“你不知道,昨天我遇到一位公子,看着衣冠楚楚气度不凡,谁知道竟是个不付钱的无赖,说什么钱都在他徒弟身上。哎,我这实在是小本生意,一天也撑不了多少趟,真的禁不起赖账呐。”

艄公一脸沧桑,银芳干巴巴地笑着付了钱,看着艄公把钱稳妥地放进口袋里,还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这大概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吧。

竹筏顺流而下,很快就漂出了大宇又来到了岚国。

阳光明媚天高云淡,银芳坐在筏子上哈欠连天,听艄公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岚国多么多么富庶多么多么有钱。

“……于是岚皇就在湖心给安容长公主造了一个亭子,用黄金、美玉和宝石——”

“咦?”

“没错,你没听错,那个亭子用的全是宝——”

“不是,我是说空气里有一股奇怪的香味,你闻到了吗?越来越浓了,感觉就像是——”

“美酒?”艄公笑了,“你用手捞点江水闻闻看。”

银芳伸手捞一把江水凑到鼻子前,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这水有酒香味!”

“这就对了,我们到了,烨城,知不知道它的别称?”

小筏钻过一座横跨两岸的大拱桥,两岸浓绿的林子后藏着石板路和民居。这里的酒味更浓郁了,迷得人如痴如梦。

“听说过,酒城。”银芳在介绍风土人情的书籍中了解过:烨城有酒城的称号,这里家家户户都酿酒,条条街道玉液飘香,就连天上飞过的鸟雀经过不夜城上空时都会醉醺醺,盘旋不知南北……地志中是这么记载的,但她以为那只是文字夸张的演绎,没成想——

“竟然是真的。”

岚国地处南方,川泽密布,贸易发达,人口在四国中仅次于宇国,国姓南宫。烨城属泽州,是岚国最靠北的大城池,在岚国西北角上,西临宇国洛城,北临丰国霖城。

银芳上岸前悄悄在筏上留了点碎银,算是补昨天她和师父欠的船费。眼下她正走在烨城宽阔

平坦的石板路上,惊奇地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商肆摊铺。即便是大宇的京都皞阳也绝没有这样的景象,皞阳也繁华,但她觉得皞阳全城的店铺加起来可能都不及这一条街的半边多。

“客官,客官,等等!”

银芳扭头,惊讶地发现撑筏子的大伯哼哧哼哧地追了过来,不由得纳闷,“我付过钱了。”

“是,但是你把银子落在我的竹筏上了,我得给你送过来。”大伯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

“哎呀,掉了就掉了,既然我与它缘分已尽,那谁捡到就是谁的,你不用还给我。”

“那怎么行!你一个少年独自出门在外,盘缠掉了可不是小——”

大伯突然打住了话头,银芳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只见大伯的两根手指头从口袋下的一个大洞里冒了出来,清凉地吹着风。

大伯的表情很复杂,银芳的神色更复杂,她扯出微笑安慰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缘分已尽,回不来的。”

艄公的脸色更加凄凉。

“你该不会把自己撑船赚的报酬全都放在这一只口袋里了吧?”

大伯突然一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扫视着地面,“我找找,肯定掉在这路上了。”

银芳有些不忍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啊?”大伯还在专心地搜寻着路面。

“那个破洞边缘齐整平坦,完全没有磨损刮擦的痕迹,你的口袋是被人用刀子划破的,这小偷是个利索的惯犯。”

大伯消瘦的身躯顿时僵住不动了。

“没事没事,你今天才刚开工,丢的顶多也就是一顿饭的钱。”银芳目光在街道两边搜寻,“不用难过,我请客,让你把丢的钱全部吃回来。”

“那怎么行!你的钱也被我——”

“若不是你来给我送钱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情。”银芳不由分说地拉着艄公往一家装潢精致的饭馆走,“走,我们先吃饱了饭再说,我饿坏了。”

在此之后整整一天,不管银芳去哪里艄公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坚定地充当起银芳的向导、保镖和侍从,他似乎认定自己应该做跟班偿还银芳掉的钱。

在第三十七次劝说无果后,银芳终于放弃了。

“掌柜的,结账。”银芳倚在柜台边,假装对他手上的一枚玉扳指很感兴趣,掌柜的很快就聊热了。

“……所以说,收藏这种事情重要是看心情。”

“没错。小生正愁不知为母亲的生辰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想起母亲喜爱珍稀的珠宝,您知道哪里能入手罕品?”

一盏茶的工夫后,银芳走出酒馆,看着昏暗下来的天光,心里琢磨着尹方然的行踪。

大宇皇骑的将军说尹方然带走了她收藏的宝石,但她们换了皮囊后,她并没有在身上发现宝石。尹方然没有可信任的朋友,将宝石带出府后她一定把它藏在了什么地方。尹方然打昏她逃走时,除了银芳原来身体头上戴的那根银簪子,身无分文。不管她有什么打算,没钱寸步难行,她必须要卖掉一些宝石。

受宠皇子的终极收藏跟流通在民间的珠宝大大不同,普通的典当铺和珠宝行是收不起的。尹方然喜爱那些宝石,一定不甘低价出手,即便是等值估价她也不一定舍得,所以大地方还是敲不定。这样一来,她的选择余地就很有限了。

银芳对着天边几缕鲜艳的晚霞双手合十,祈愿自己没有料错,一边问道:“大伯,你知道不夜阁吗?”

“当然知道,那可是个好地方,”艄公的脸上顿时放出光彩来,瞬间年轻了几十岁,“那是吃喝玩乐最好的去处。”

“好极了,我们就去那里吧。”银芳放下手,要在装着万千民众的大城里找一个没什么特色的人,赌色子全猜中也没有这么低的几率,但她必须赌一把。

“我知道近路。”

两人左拐右拐地穿梭在民居间的巷道里,向东依次穿过密麻的茅屋、整齐的瓦房来到官宅府邸聚集的地方。他们钻出已经漆黑的小巷,眼前豁然开朗灯火辉煌。顺着能容四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宽阔马路放眼望去,千重锦绣,万里勾檐。

“喏,最高最亮的那座楼宇就是了。”

拐过一个街角,银芳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乐律。

“闪开,闪开!”

艄公忙拉着银芳退到路旁,躲避隆隆驶来的马车,四面八方都是宝马雕车,光影迷离。

“真是繁华。”

繁华的中心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华阁。彩绘漆雕的柱子镶金嵌银,汉白玉的台阶铺着华丽金毯,门楣两边的铜铃迎风晃动,和应着大门里面飘出来的管弦丝竹。往来的客人俱是金奴银婢,光鲜亮丽。精雕细琢的紫色大门向里敞开着,门上挂着块九尺金匾,镌刻“不夜华阁”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就算是升仙也没有办法比这更奢靡了。

银芳被空气里的酒香味熏的迷迷糊糊,意识轻飘飘的游离于控制,明亮绚丽的彩灯更晃得人目眩神迷。像是做梦一样,她感觉到有一股浓郁的、不真实的快感在胸中升起,膨胀,淹没了她所有的思虑。

这感觉真是良好,没有重量,无忧无虑,喜悦满足——哪里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她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她简直兴奋得无法克制,她要发泄一下满身无处释放的能量,它们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几乎要爆出来,进去搅一通怎么样?这般想着,她抬脚正要迈上石阶——

不。脑海的角落里冒出了一个微弱的反抗声音,这令银芳很不快,为什么要抵抗?为什么不顺从心意?

——要把尹方然找出来。那个小声音清晰起来。

——为什么非要找她?那有什么意义?她逍遥我自在,多好。更何况,她也不一定就在不夜阁!银芳拼命为自己寻找放纵的理由。

不行,要找到!你需要尹方然的帮助来让一切回归正轨,不然你就只能像幽灵一样活着了。

你现在的念头实在是太荒谬了!反抗的声音变得强劲,顽强地压制寻欢作乐的诱惑。

但——想要继续沉堕的情绪负隅顽抗余音绕梁——可是,可就算是谬论,顺着它也没什么

——说什么混帐话!如果再执迷不悟,你会后悔的!

银芳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霎时,轻飘飘如梦如幻的景象和膨胀的满足感像泡沫一样破碎消散了,额头上顷刻间湿湿凉凉,就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冷水。

银芳猛地一把抓住身旁艄公的手臂,“大伯,听我的,现在,闭上眼捏住鼻子晃晃脑袋什么都别想。”

“你真的应该学会闭嘴。”

“啊?为什么?”银芳惊讶扭头,然后目瞪口呆,“你哪位?”

本来一直在她身边的瘦小艄公不见了,而此刻正被她抓着的是一位陌生男子,仪容不凡,幽黑的眸子锐利逼人。

“说你应该闭嘴是因为人家来这里就是寻求暂时的麻醉,你的多嘴会坏了别人的好事。”男人声音低沉,“至于我,则是一个正好端端走着突然被你抓住手臂的过路人。”

“啊,抱歉。”银芳立马松开了手,尽管她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我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