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在黑石洞那个家,我再没睡过的房间里,挂着两把断了弦的吉他,那是我人生中最早的两把吉他,敏静曾问我,是不是太用功把弦都弹断了,我没说,那弦,是在我17岁那年,在我受伤住院的时候,被爷爷绞断的。
爷爷一直认为,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碰音乐,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我已经很少去想那件事了,sir的行程越来越忙,背上那块藏在花蕊里的痕迹,也像真的不存在似的,有时候看着房间里的那幅写真,想着原本就是这样子,不作处理也是这样子,脱了衣服让人看也是看不出来的。
直到晚上在黑石洞,突然见到朴正姬。
见到那个女人的瞬间,依稀又有了不想与人亲近的感受,还有背上那个伤口,好像又裂了口子。
小时候,我听爷爷说得最多的话,是军人要绝对服从命令。小学六年,我服从爷爷的所有安排,也乐在其中。初中开始叛逆,用爷爷的话说,越来越像个败类,他每天都在担心我走歪,为了让我没有时间去惹事生非,他对我的要求更苛刻。周末或假期,在哥哥拿着零花钱去玩、去度假的时候,我常常和爷爷的老战友,旧部下家的孩子在进行野外训练,大多会有负重,那时候总是有使不完的精力,可是有些项目,对于年少的我们来说,新鲜感过去,剩下的只有吃力。我记得最恐惧的一次,那是初中二年级夏天,在陆军训练基地,一共有四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爷爷和那些孩子的家长要我们在泥坑里摔跤,看谁坚持到最后。齐腰深的稀泥让人的行动变得困难,一举一动都那么费力,我们下去后,很快就弄得满身都是烂泥,当时我们悄悄商量,准备装模作样的摔几次就上岸。就在其中一个孩子率先往岸上爬,我们观望着也想跟着上岸时,却听到一声口哨响,从远处突然跑来六七头狼狗,围在泥坑四周,狂吠着,站起来比我们都高的家伙,有两头还扑了下来,似乎要把上岸的就地咬死。那天,在那些畜生的监视下,我们在泥抗里筋疲力尽。有个孩子吓哭了,对他的爷爷喊,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在陆军基地洗了澡,回来的路上,坐在爷爷车里,我看到自己的手没洗干净,指甲缝里还有淤泥,我让爷爷停车,下车走进路边的小卖部,对老板说:“大叔,请给我一瓶水。”
店老板正吹着风扇,躺在躺椅上,没有动,朝里面喊着:“南镇,拿水。”
这时,隔着里间的布帘掀开了,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拎着把吉他,递给我一瓶水,我把硬币放在柜台上,他没有拿,只随手拨了拨弦。
就那么一下,我顿住了拧瓶盖的手,那声音好像有股巨大的魔力,我浑身一震,看向他。我还记得他的样子,看上去和我叔叔差不多大,头发有些长,染了颜色,他没有掀帘子进去,而是坐在了柜台前的椅子上,连着又拨了几下吉他,轻声唱了几句。
爷爷在喊我别磨蹭,击剑老师已在家里等我,我没再看那人,拧开盖子,将水倒在手上。
“长得这么好看,手也这么好看。”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抬头看到那人在看我,看我的手。
“要肥皂吗?”他又说。
我摇摇头,扣了扣指甲缝里的泥,用水冲。
“难道用这双手去挖地了吗?”他笑着。
挖地,也算是吧。
我没理他。
“看来很爱惜自己的手啊,竟然买水洗。”他放下吉他站起来,两个胳膊肘搁在柜台上,往前撑着上半身,看着我洗。我向那把吉他瞟了几眼,他注意到了,笑着问我:“会弹吗?”
“不会。”
“怎么不学?”
我没吭声,继续洗着手,一瓶水快用完了。
他也没再说话,抓起我付的钱扔进钱盒,回到椅子上坐着。
“您刚才唱的是什么?”我问。
“樱花结局。”
“谁唱的?”
“bker。“
“哦。”我点点头,爷爷又在叫我。
他瞅了瞅我身后,问:“车里的是谁?”
“我爷爷。”
“火气真大啊,他在说什么?数到三必须回到车里?命令?”他笑得很大声。
“再见。”
我将空了的瓶子扔在旁边的垃圾筒,转身走向爷爷的车。
爷爷正数到三。
很热,阳光晃得眼睛难受,背上的衣服都是湿的,心里很闷。
回去后,在四楼,就要练习两小时的击剑。
到黑石洞,下车之前,我跟爷爷说,我想学吉他,爷爷瞪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重复:“我想学吉他。”
“你还是多想想下个月的散打比赛。”爷爷不动声色。
“如果我拿第一,就让我学吉他,如何?”
一个月后,我以散打少年组全国第一的成绩,让爷爷同意我去培训班学吉他,每周两次,另外,央求爷爷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吉他。从那时开始,除了在培训班弹吉他,每天也会抽时间练习,为了保护手指,我大多用拨片。在家里,爷爷一听吉他声就发脾气,我就跑去黑石公园,找个偏僻的角落弹。高中上的是风波,开学一周,新生入学欢迎会上,我上台弹唱了bker的〈樱花结局〉,比起以总分第一考进风波,被全校老师记住名字的哥哥,新生入学欢迎会,我让全校学生知道了我的名字。
我也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
同样上台表演了吉他弹唱的严承贤和黄灿成。
一开始,他们找我,说只是切磋吉他,后来就动了手。高一的整个学期,他们无数的挑衅我,骨子里,我是个争强好斗的人,也很自负,虽说大多数时候不想和他们纠缠,隔三差五的还是会打上一架。对于草包,我不屑动手,他们算是个不错的对手,从小就练跆拳道,而且,他们很有才华。
打架的局面结束于高一寒假,快过年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从吉他学院回家,从第四大街走路回家,下了两天的雪,白天化掉的冰,到晚上因冷空气又凝结了,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走着走着,突听轰隆一声,循声望去,看到有人摔了,这样的天气,竟然骑摩托车。我走过去,还没看清头盔下的脸,熟悉的哭嚎声让我知道那家伙是谁。
“我的腿,我的腿”
灿成抱着腿,一个劲儿的嚷着他的腿,摩托车压住了他的腿。
我将摩托车扶起来,停好,蹲下来碰了碰他的腿,让他动一动。
他看到是我,脱掉头盔就朝我扑过来,还在嚎着:“肯定断了,我举世无双的腿,肯定断了”
“别嚎了,去医院看看。”我内心一阵作呕,扯开他的手,拉他起来。
“疼”他像个女人似的,挤出了眼泪。
路上没有车,我也不敢骑他的摩托车带他去医院,再摔一跤,他的腿怕是真的要断。一次次和承贤对我围追堵截,打得鼻青脸肿过两天又来纠缠我的灿成,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想着他‘举世无双’的舞蹈家的腿,我把吉他从背上取下来,请路边的商店暂为保管,然后背他去了医院,离最近的医院有两公里。他看上去很瘦,却很沉,我累得够呛,他却趴在我背上唠叨个没完。一会儿说谢谢,一会儿
说对不起,说我是好人,还说要唱首歌送给我,我恨不能将他摔在地上,警告他再啰嗦一句就过肩摔死他,他才闭了嘴。到了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他的腿只是皮肉伤,上了药,不用休息就可以离开医院。
我无语的瞅他一眼,转身就走,按原路回去拿吉他,他跟着我,他的摩托车也停在那里。
“把车推回去,别骑了。”分手时,我对他说。
“腿虽没断,疼却是真的,推着这笨重的家伙,一会儿打滑又要摔了。”他拦在我面前说,“帮我推回家吧,允浩。”
第一次不是连着姓的叫我,路灯将地上的积雪铺了层橙黄色,沿着马路边,我推着他的摩托,一路上又听着他没完没了的说话声。
“你怎么会和你哥一同上高一?跳级了吗?”
“你哥的成绩真欠揍,怎么能门门第一的?这次学期期末考试又是第一,金润珠那丫头气疯了,听说寒假每天学习二十个小时,要在新学期超过你哥。”
“说真的,你爸妈是不是搞错了?你真的是弟弟吗?怎么看也更像哥哥。”
“你有女朋友吗?”
“那些追你的,看你也不和她们约会,大概是有女朋友吧?是哪个学校的?”
“怎么这个表情?没有?”
“真的没有是吧?我也没有,不是没人追啊,就觉得没意思,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没有一个不烦人的。我想跳舞的时候,就吵着要看电影吃东西,啊,神烦!什么时候能遇到志趣相投的女孩呢?”
“对了,你学吉他有几年了?”
“声音是不是练过?”
我一句也没搭理他,他一直自说自话,不时哈哈大笑。
到了他家,他要请我进去,我摆摆手,他的妈妈刚好出来,他立马提起裤腿给他妈妈看腿上的伤,然后被抱着安慰,哭哭啼啼的。我打了个冷颤,走了。
寒假过完,高二学期开始,灿成不再找我麻烦,不过,依然每天纠缠我,缠着要请我吃东西,硬塞给我漫画书。在承贤找我打架的时候,他当起了和事佬,有一次路过篮球场,承贤他们在打球,灿成在招呼我加入,我没停留,背却冷不防被球砸中,回头看到承贤对我摊着手说:“没办法,球也看你不顺眼。”
我一脚将球踢了回去,他没料到我一言不发就还击,球飞过去正中他似笑非笑的脸,他哎哟叫着,朝我冲来,却被灿成一把拉住。
“干什么?”承贤叫着,气得半死,将灿成摔在地上,“我发现你叛变了,”
躺在地上的灿成没挣扎着起来,却舒舒服服的摆成了大字,笑着说:“整天这样打来打去,不烦吗?”
“果然有问题,灿成,说说怎么回事。”
“承贤,我问你,我们的共同兴趣是打架吗?”
“你小子到底要说什么?”承贤用膝盖抵着灿成。
“是唱歌,不是吗?我们三个,喜欢做的事,是唱歌,我们不如做点儿正经事儿,组个乐队怎么样?”
承贤松开了抵着灿成的膝盖,坐在了地上,看了我一眼。
那天,天空蓝的特别纯净,有三朵洁白的云在一个位置长时间没有变化。
那天,灿成躺在地上,承贤坐着,我站着,直到上课铃响十分钟后,有老师跑来问我们为什么不进教室,我们才散开。我没有表态,下午的课结束,他们在校门口等我,问我的意见。
“我做主唱。”我说。
“什么?”承贤大叫。
“还有队长。”
“凭什么?”
自负的承贤,当
然不会答应。
高一的时候,我就打得在风波耀武扬威了三年的尹俊勋服了气,而被人叫新的风波高老大,承贤却一直不服气,却又不敢和我以打架的输赢定主唱。最后,通过学校论坛投票,我,承贤,灿成,得票最多的是主唱兼队长。我的票超过他们两人的总和,承贤认为我私下拉了票,又沾了哥哥是年级第一的光,还是不服气,而且我比他俩的年龄小,没道理当队长。不过,尽管意见没法统一,bbboy就那样组合起来了,名字是承贤和灿成起的,叫什么我无所谓。成立之初,bbboy就被邀请加入了校园表演协会,协会的主办在高丽大学,会长是高丽大学大三学生,组织校园表演活动。那段日子,年少的我们,初次体验了站在舞台上表演,被人围住,求合照和签名而带来的满足感和虚荣心,风波高中有大半的学生是我们的粉丝,还有其他学校的,每天,都有外校学生来风波找我们,其中多数是女生。这些事,bbboy成立,表演,练习,成绩排名的一次次倒退,女生们的骚扰,外校男生的挑衅,但凡哥哥知道的,自然都告诉了家人。他只要看到我和某个女生说句话,他就说我又换了女朋友,看到外校男生来找,就说我和他们打架,他曾被承贤欺负过,他在爷爷面前把承贤说成了小流氓,混世太保。爷爷一次次劈头盖脸的骂我,喊我败类,说我不像李家人,他痛心疾首,老泪纵横的样子,现在想来,我才觉得心痛,而在当时,他每一次骂我,都让我叛逆的神经要爆炸了,我经常在他的咒骂声中跑出家。爷爷说,如果我一开始不碰音乐,不和那些人走在一起,那件事就不会发生,后来,我也想过,如果那天我就待在家里,任他们怎么骂,而不跑出去,那件事是不是不会发生?
假设没有用,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认识朴正姬,是高二下学期,秋天,草地开始枯黄了。
我背着新买的电吉他,带了漫画,在黑石公园转了一圈,找了块干净的草地,脱掉外套当枕头,躺了下来。周末,公园里人有些多,有孩子们吵吵嚷嚷的声音,阳光白晃晃的,天上有两条尾际云,我看着,只想睡一觉。闭上眼睛没多久,感觉面前有人影,我佯装睡着了,那人影没走开,却渐渐变大。
我知道,面前的人在朝我俯下身。
我睁开眼,看到一只手伸在眼前,手上拿了根枯掉的草。
“你是从这本漫画书里出来的吗?”那只手的主人说。
我用手遮了遮太阳,看清了面前的人,一个女生,像高中生,穿着薄毛衫,牛仔裤,她扔掉了草,捡起我的漫画书,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这本漫画我看过,冈崎森一整天背着吉他,但其实他的吉他弹得很菜,他学习好,但没有音乐天赋,只因他暗恋的女生喜欢弹吉他的男生,他就装模作样。”
她在说我看的漫画中的人物,她说着看了看我放在一边的吉他,问我:“你也是这样吗?”
我坐起来拿过漫画,塞进口袋,拿着外套和吉他准备走,草地上停了辆自行车,大概是她的。她见我要走,问我的名字。我就像个哑巴,一声不吭,完全不想搭理。
“你住在这附近吗?”她继续问着,“我家住在芳华街,你呢?”
手机响了,妈妈打来的,我接起了电话,妈妈要我回家,说有话问我,我说马上回去,那女生还喊了一句:“你经常来这里吗?”
那天回家后不到五分钟,我就跑出了家门。
奶奶说丢了钱,一百万的数目,只因在我买电吉他那天,爷爷看到我进过他们的房间,就怀疑是我偷了钱。买电吉他,是我攒了很久,加上做临时工的钱,才买了电吉他,然而没人相信我的话,妈妈说如果我真的想要一把新吉他,应该找
她要钱。我不善于辩解,被误解的时候,常常选择离开,这是我性格上的弱点,可是,我并不觉得这个弱点,就该承受不被信任。
当天晚上,在黑石公园那块被玉兰树包围的空地,我又见到了那个女生。她是跟着承贤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哥哥,黑石高中的朴正云,我和朴正云不是第一次见,曾经打过架,朴正云说不打不相识。那次见面,承贤说他和朴正云结拜成了兄弟,在那时,我打心底嘲笑他们的结拜,多年以后,依然如此。那个女生叫朴正姬,那次之后,她就常常和朴正云一起出现在黑石公园,或者带她的弟弟来,或者带几个黑石高中的女生,在那块空地看我们练习,呐喊助威,我们有表演的时候,她每场必到。时间久了,她跟着灿成到过我家几次,很有礼貌,每个人都会招呼,跟我的家人说,她是bbboy的粉丝,更是我个人的头号粉丝。不过,无论灿成怎么抢着做家务,无论朴正姬怎么矜持礼貌,她和灿成还是被爷爷轰出去,被我伤了心的爷爷,一听到bbboy,粉丝,吉他,音乐,就会暴跳如雷。一开始,朴正姬在我眼里,和那些自称是粉丝的女生,没什么两样,对我表白后,就开始厌烦她,我跟灿成说若再带她进我家,叫他也永远别来了。而且,有几次在黑石公园看到她在场,我就推说不舒服,回了家。年少的时候,心思很奇怪,被女生多看几眼,被喜欢的感觉固然也不错,可是,只要那些女生再近一步,只要一对我表白,就莫名的厌烦了。
那块空地,到高三春假之后,我们就很少去了。高三那年春假,在爷爷当面骂我,背地里抹眼泪的某一天,我说我想当空军。对我几乎不再抱希望的爷爷,做梦都在说愧对祖先的爷爷,不敢相信的要我再说一遍,我重复,就像当年我重复着说我想学吉他一样,我看着他,重复:我想当空军。
也许爷爷不相信,在我听了灿成的建议,心中一动,以主唱答应和他们组乐队,在我站在各个校园舞台,意气风发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要永远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