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11(1 / 2)

“你看天上的星星,看起来那么近那么冷清的小玩意儿,其实却是炽热无比的火球。在寒冷的夜空中,看不见路的旅途里,但凡离得稍微近一点,就会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项祖曼在火车的颠簸中醒来,窗外天光大亮晃得她眼晕,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家乡小城故事不多,风多。传说中的大漠塞北,其实并不那么荒凉。风虽多,却也不甚惊心动魄,树叶永远都是沙沙响的。这地方纬度略高,夏半年一到整个空气都会明朗起来,一扫前些日子弥漫在尘埃里洒的到处都是的惨淡苍白。透过树叶的光始终随着风在轻轻地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雀跃。

十五岁的项祖曼在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站着。这是被罚站的第三个月,她习惯性关上教室最后一格窗——教室后部总是比较宽敞,明媚的阳光与随处可见的风轻轻晃动,会令人有一种大厦将倾的错觉。

这里的风灵动的像是能看到。台上的老师喋喋不休,项祖曼扫了一眼教室里获准坐着的同学们,或者说是除她以外的所有人,打盹的、发呆的、认认真真记笔记的、不听课自己做习题的……目光转向窗外,这么明亮的光,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牢笼里出去呢?教学楼外面的世界多好看啊。

她好像忘了外面的世界意味着危险丛生。

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距离副高仅几百米的无人巷里踉踉跄跄地走着。由于找人,只睡两三个小时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十几天,项祖曼完全靠咖啡吊着精神。每天的作业能及时完成已是十分不易,自然也疲于背诵。但班主任王女士大概是膝下没有子女的缘故,对待学生只一味强求用功,从来也没有精神上的体谅——总之消极怠工的学习委员引起了她极大的不满,被罚站足有一星期了。

站着就站着吧,项祖曼对此没有异议,她已经困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本质区别不大。所以在巷子里被拦截的时候,项祖曼甚至没来得及喊叫出声。巷子里的路灯坏了,漆黑的夜幕中有人撕扯她的校服,试图对她做一些肮脏又龌龊的事情,她愣怔了一会儿,终于在那双手触及自己皮肤之前反应过来。那人大概是看她不反抗所以没锢制她的双手,又或者是喝醉了大脑不够清醒,项祖曼从自己兜里摸出水果刀毫不犹豫地插进那人大腿,然后抬腿顶上他的要害!

项祖曼还记得自己冷静地拨通市局电话,对母亲曾经的下属报出自己的位置,局里一干人等吓了个半死,赶来的时候那变态一瘸一拐地还没逃出巷子,项祖曼闭着眼靠在墙上,好像疲惫得放弃了一切。

后面的事记不太清了,大概就是被领回家以后睡得天昏地暗,没想到请了两天假又被王女士拿来说事儿,项祖曼情绪彻底崩掉,每天不吃不喝不说话,没日没夜的掉眼泪,睡一觉醒来时连枕套都是湿的。再后来眼睛疼得受不住,她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试图回归学校。

或许是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又或者是因为她前段时间缺了太多睡眠又喝了太多咖啡,项祖曼开始神经衰弱,记忆力急速下降,整夜整夜的失眠,彻底被王女士流放到教室后面去了。

于是十五岁的项祖曼一边罚站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等假期到了,一定要出门看看早上八点的太阳。可是到了假期,项祖曼熬夜修仙结束,七八点正打算去梦里会周公,又怎么会去看太阳?

她沉浸在回忆里愣怔了好久,直到上下铺的闹钟响起,她回过神,有点自嘲地安慰自己,“其实也不是没看过。”高三时项祖曼熬夜变本加厉,高考的压力令精神焦虑愈发严重,经常是翻来覆去到五六点才能入睡,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学校早自习,在七八点的阳光下飞奔至学校。大概,也能算看过的吧。

说来总要感谢一个人。项祖曼高二时选了文,新班主任卷哥是个十分人性化的青年教师,在了解了一切之后,本着“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当然也可能只是怕项祖曼猝死——对这位女同学时不时睡过头的堪称翘课的迟到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书包在学校,那就装作她人在学校的样子好了。

她笑了笑,多谢卷哥的理解,要不然……这世上哪里还有项祖曼这个人呢。

周自恒发了条消息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yi音’的yi怎么写?”

项祖曼有点想笑,这个人确实很含蓄,也很会。

“你在哪?”周自恒猝不及防接到电话,好像有点意外。

“在车上,”项祖曼含糊其辞,“你知道‘今夜月色真美’有多少种说法吗?”

周自恒笑了。

——“我爱你”有多少种说法?

夏目漱石说,今夜月色真美。

邓女士在文章中叹息着写“西花厅的海棠花又开了”,梁山伯举重若轻地说出“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几十年前某位大人物含蓄内敛地问出“声乐分几种唱法”,意味着相见不足四十分钟就认定了自己的妻子。

那么“纵我不往,子宁不yi音”的yi怎么写?

原本项祖曼的回复很中规中矩,只有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嗣通遗)音”,但周自恒几乎是立刻就回了消息。

他像个不懂事的小朋友一样不屈不挠地追问,所以是不是我不找你,你就真的要断了音信?

想来相识这许多年确实是这样,每次都是周自恒约人,周自恒不来找她她就三四年没点儿消息。他指责的有理有据,项祖曼无法,只能给他打了这个电话——事实证明周同学不仅很会,也很好哄。

“你上次说要给我讲《郑风》,”项祖曼下了火车,声音夹在风里显得不甚真实,“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别的。毕竟……近几年《子衿》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些。”

“你也是默认小众才高端的那一部分人吗?”周自恒笑着问,显然是不信的,“本质就算用滥了也不影响这首诗的价值。不过你说得对——这篇不是我的菜。”

“我觉得你喜欢《褰裳》。”

“你又知道了?”周自恒略感意外,有意思。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项祖曼确实很知道。周神这种人群中的焦点,一向不缺人追。当然,也不太容易追到。

周自恒随意地笑了两声,突然就换了话题,“你走的时候带了几件衣服?”

“三件,路上够换了。”项祖曼蹙眉,“其实我有点紧张。”

“哦,那去买盒口香糖嚼,”他没问项祖曼紧张什么,“蓝莓味儿的比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