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散去,长满芦苇的河畔,有一少年盘膝而坐,静静等待鱼儿上钩。
少年身侧燃着篝火,火光映橙在他的侧颜,忽明忽暗。
须臾,鱼线晃动,少年手腕一提,一直硕肥的鲤鱼摇摆而出,伴着点点晶莹。
少年收线,把鲤鱼放进鱼篓。
风微扬,露出一撮撮茸毛,草丛中隐现危机。潜伏的狼群盯了少年许久,饥肠辘辘。
少年瞥了草丛一眼,转眸凝睇鱼线垂入湖面的位置,那里水波粼粼,光影横斜。
头狼一瞬不瞬凝睇河畔的少年,其余狼只慢慢前行,蓄势待发。
嗖。
嗖嗖。
狼群跃出草丛。
“五公子小心!”一道道声音响起,随即闪出几道身影,排开阵势与狼群对峙。
少年放下鱼竿转过身,没有去瞧头狼的眼睛,他自箭筒里取出一支箭,向火堆扫去,箭尖淬了蜡,遇火燃烧。
少年张弓搭箭,瞄准头狼,火苗的虚影映在头狼的双瞳里,幽幽可怖。
头狼仰脖嗥了一声,刚要发起进攻,孰料一只箭羽如红龙般擦过它的鼻尖,带着浓浓黑烟,燃了它几撮狼毛。
“嗷呜——”
头狼觳觫,受到惊吓,夹着尾巴扭头蹿进草丛,很快,其余狼只尾随而去。
少年收起弓箭,淡淡睨着草丛方向。
弓箭手上前,“五公子,此地险象环生,咱们还是尽早赶路吧!”
少年没动。
弓箭手躬身靠近他,提高了嗓音,“属下等恳请五公子移步!”
少年依然没动,缓缓开口,语气疲乏,“今日几月初几?”
弓箭手回答:“五月十七。”
“都十七了......快小满了。”少年放下鱼竿,嘴角牵起抹笑,青葱年岁,本该拥有纯真的笑容,可他的笑容显得沧桑许多。
缓慢站起身,迈开步子走向不远处备好的帘轿。
弓箭手小心翼翼呈上一封信函:“五公子,这是宋丞相托人送来的。”
少年脚步停顿,撕开信函,阅毕,站在轿边不知在思忖什么。
他是张亦棠,曾是太尉府五公子,两年前,张太尉携家眷在探亲的路上惨遭埋伏,太尉夫妇和膝下几名儿女遭遇杀害,其余家眷死的死,散的散。这桩灭门惨案骇人听闻。
那天,十岁的张亦棠因在国子监求学,未陪家人返乡,幸免于难。
家破人亡,他像是被世间遗弃的孤儿,茕茕孑立,无依无靠。
丞相宋期将他接入相府暂住,后来他放弃了监生身份,做了丞相嫡子的伴读。
不久前,大理寺查出了幕后真凶,对太尉一家痛下杀手的主谋人是朝中军功赫赫的镇远大将军。
昔日,张太尉统兵,与镇远大将军面和心不和,过节不少,早有人预言,两人早晚撕破脸,只是没曾想,镇远大将军竟这般歹毒。
金銮殿内,皇帝看着站在殿堂上,剑指镇远大将军的少年张亦棠,默许了他的复仇之举。
因镇远大将军有爵位,即便张亦棠再愤怒,也不能当场杀了他,于是,少年砍断了他的一条手臂,送他进了牢狱。
敢在皇帝面前动刀见血者,需要过人的胆识。
此举令人震撼,而且他年纪轻轻就懂得卧薪尝胆,少年老成,大抵如此。也因此,得到不少权贵的赏识,很多名门望族向他抛出橄榄枝,招他入幕。
然而,复仇后的张亦棠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暗自舔舐伤口。
年纪轻轻,心头却覆了雪。
——
河畔,张亦棠收好信,久久凝睇长河。
护卫看他神情复杂,唤了一声,“五公子。”
张亦棠喃喃:“真没想到。”
想走却走不成。
护卫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小心试探:“相府出事了?”
张亦棠摇摇头,不再理会周遭,弯腰坐进轿子,帐帘垂下时,阖了阖眼帘。
当年走散的家眷中,有一名与太尉夫人情同姐妹的女子,女子身份成谜,或许只有太尉夫人知道她究竟是谁,当时女子快要临盆了,太尉夫人本想顺便送她去乡下坐月子,孰料途中惨遭埋伏。
那女子失踪了,今日,相府门口突然出现一个沉睡的小丫头,小丫头手腕上系着一方娟帕,上面清清楚楚写下了她的来历,她的脚踝上还戴着一副银镯,算是信物吧。
那女子是太尉夫人的闺中密友,这小丫头勉强算得上张亦棠的“邻家”妹妹......
宋丞相将娟帕和银镯放在信函里,却没将女童送来,摆明了舍不得张亦棠离去。
张亦棠捏捏眉骨,有些头大,照顾妹妹算是份内事吧。
护卫久久等不到指示,隔着轿帘问道:“五公子,咱们要继续赶路吗?”
许久,里面的人答道:“不了,返程。”
“......”
皇城,丞相府。
微风拂过池塘,水面泛起涟漪,夏荷映日绽放,娇美无双,然而站在亭中的张亦棠无心赏花。
一名老妪站在他身后,温声道:“五公子,那女娃娃不肯进食,你去劝一劝?”
随之,丞相宋期徐徐走来,“阿棠,那娃娃防备心很重,你莫要吓到她。”
张亦棠:“好。”
宋期喟叹一声,坐在鹅颈椅上,拍拍身侧示意他过来坐,“花开花谢,潮去潮来,一切自有定数,莫再愁眉不展了。”
张亦棠撩袍坐在丞相身边,身体后仰,两手闲闲搭在木栏上,“相爷说笑了,小侄怎会因为一个孩童发愁。”
宋期笑笑,“那女娃挺闹腾的,老夫和内人膝下无女,不知该如何与女娃娃相处,应然陪着呢,你也去看看。”
提到的“应然”是丞相独子,与张亦棠年纪相仿。
张亦棠失笑,丞相夫妇不知该如何与女娃相处,他和宋应然就知道?
风止,少年起身作揖,然后走向月亮门。他腰杆挺直,步履稳健,面庞淡淡然,看不出情绪,自打遭遇变故,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再不见少年该有的阳光笑颜。
入了相府后罩房,就听见一声声哭嚷,女娃娃语不连贯,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被全天下抛弃,跟他当时的处境很像。
宋应然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摊摊手,表示自己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