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洲历新历元年十一月,外头的天似被捅破窟窿,天上簌簌的成片雪花,被大风扯着呼呼直往人脸上刮,砸的人是一时之间,连想睁个眼都难。
无断崖上北边儿,那间整整已被锁了近百年的崖下|阴暗地牢,终又被人给带头,将沉甸甸锁头一掌劈断,从外头打开了。
来人一行共十六,都是无涯门内近几辈中的一把好手,可这好手平时各自连个人影都轻易难见,今日一来,便是这么多,足见,对此次之行有多重视。
更或者应该说,是对不久后就要见到的那位牢中被关之人,看起来尤为的重视。
当先乃一名老者,长眉髯须精神矍铄,端的是好一派仙风道骨。
一行人脚下稳当,直入了地底双九十八层。
壁嵌火把寻次无风自燃,幽幽照着一排前路,最终通向了十八层底、最里头一间石牢门前,晃了两晃,不稳,遂熄了。
这在来人意料之中。
皆因此处被关之人,周身阴寒之气甚重,等闲凡物,近不得他身。
虽......他们这火把上鲛油,原也并非什么凡物。
暂不计较这些,老者带人脚下已经来到了石牢门前,随意指尖掐诀施个法,昏暗的这一带眨眼间,便一片亮如白昼。
老者抬头望去,牢里传来一阵叮当响的似锁链被曳拽声。
逐渐有一身影,开始从里头黑暗之中走出,映在牢门口时,面容清晰了,竟是个纤尘不染的被锁铐白衣青年,欣长清隽,却又双眸赤红,看起来平添别样的华美。
手脚皆被绑着精铁融合百种凶兽精血炼就的牢实镣铐,漆黑闪着寒光,向后方直|插|进了厚厚覆层结界的墙壁那头。
老者眉头一肃。
但他们却是知道的,单凭这些,困谁都成,唯独眼前这人......万万没的可能。
之所以对方还会始终呆在此处,也无非,出于他自愿罢了。
此时见人一出来,老者立即向前一拱手,并深深朝其弯下了腰。
埋首念一声,“老祖。”
身后众人无不纷纷仿效,恭敬垂眼弯腰,声音齐刷刷——“老祖!”
“嗯。”
对面人虚虚点头,背着双手,只是声音清淡的随口应答一句。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这么一名年岁也才不过五百的嫩骨头,已被外界统一口径称呼成了他们口中的所谓“老祖”了。
青年一贯的对此可有可无,一开始略有不适,但也终究到最后,懒得同其多费唇|舌,便一直就这么定下了。
撩起眼皮,随意扫过这次前来的这些人。
大部分都很眼熟,毕竟曾经这其中的有几位,还一度被自己唤作过“师叔”等,现如今......
不提也罢。
察觉心生倦怠,男子敛了敛神,又才主动开口问道,“怎么今日来了?”
对面老者抬头,看了一眼这位世间无人不晓的后被冠以“邪神”称号清俊男子。
实名傅君檀,乃他们掌门座下当年修为心性最为出彩的最小关门弟子,谁见了都得心甘情愿赞上他一声“檀君子”,后,他便也干脆以此为号了。
是那一辈中当之无愧的俊杰首座,曾也年华恣意,想到此,心底不由叹出口气来。
埋下头,依旧恭恭敬敬回道。
“回老祖,小老儿等,是来躬请老祖这次出山的。”
被关前后算起来,已经严格意义上其实有三百年的傅君檀,闻言双眉蹙紧。
“我才不过全然避世百年而已,可是世间又有什么逆天凶物出世了?”
听他都到了这步光景,张口闭口关心的还是只有这天下苍生,老者喉头一哽,但也只能摇头以作应答,干巴巴艰难道一声。
“并非。”
那......
傅君檀眸间神色一闪,就只有最后一种可能了。
恍惚间一笑,那笑看起来可谓清雅至极,十分的通透好看。
“师傅曾言,大灾之后若有再需要我时,一者,便是天地间尚有凶物未除,二者,就只有......”话音闲闲一转,“需要我去顺应民意,死上一死了。”
这话说的轻飘飘,倒是并未沾有任何的怨怼愤世,更遑论恨意。
但也恰恰正是因为他的这般闲庭不在意,反让今次领命来请他的这行人,言犹在耳,顿时更加的开始感到无地自容了。
傅君檀一直以这世间为命、为己任,可这世间,却最终只回他以邪、以祸。
他就是那新的“邪祸”,被愚昧的世人惧惮不已,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后快。
老者端躬于前的双手,此时不忍的微微颤抖。
却又口中只能道,“老祖所言......正是。”
傅君檀悠悠又是一笑,兀自点了下头,似乎同样深以为然,神色间没有半分不对。
“倒也无不可。世间既已盛世太平,你们若真寻到了合适法子,有我没我,无甚差别。”
顿了下,才又问。
“只是,师傅他老人家呢?”
既然是为了这么大的事前来,为何却迟迟不见他师傅现身?
莫不是,低眉捻了捻指尖,师傅他老人家,如今也已厌弃了自己吧?
转而......
是了,也是。
师傅已足有近百年未曾再来看过自己了,而比这更靠前的两百年间,他老人家只要有空,便会时不时来这牢里走上一趟。
届时他二人隔着一面石栏彼此对坐,竟也自在。随便叙几句闲话,或者正正经经讨论上一番修习之道,也常有。
甚至那时候,师傅还曾数次把自己偷偷带出去,放过那么几回风。
美其名曰也让他定时定点见见外面日头,省得到时候出来了,年岁已久或许沧海桑田,他再看这世间一切都太过陌生了,觉得平白恼人的很。
路上遇到什么看不入眼的凶物,为防更多为祸人间,自己便也顺手杀它一杀,每逢那时,师傅便会在旁边击掌贺道,“我徒儿果然天下第一。”
可言犹在耳,他师傅从那以后,竟是再也没有来过了。
一晃,百年!
对面老者听他有此一问,愣了半晌,才惊口反问一句。
“老祖竟是不知么?先代掌门师兄早在百年前,便成功渡劫飞升了。之后我无涯门内掌门换届,如今座上那位,可早不再是师兄了。”
转而才想起,是了,先代掌门当时飞升也是猝不及防,连他本人都未能提前感知任何的天示降下,应劫应的十分匆忙。
虽万幸成功了,但如今门内人在忆起当初那事时,还都得跟着胆战心惊不已。
而这无断崖上的地牢内,三百年间,也就只有先代掌门那么一位还敢时不时随意进出了。
没人告诉老祖,老祖自然也就百年间来......都对此事无从知晓了。
到底是他们疏忽,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于是一敛息,匆匆拱手又急添了几句,算作迟来的解释。
“先代掌门师兄于百年前雷劫飞至,应的也是仓促,劫云过后便被仙界派人直接接走了,言他有大功德加身,不可在下界久留,因而才未来得及支应老祖一声。不过师兄走前曾言,他于上界定会找到能让老祖解脱之宝,届时,便再具体传讯于下界我等。”
傅君檀听至此,双眼陡然一亮。
笑着想,师傅到底还是多有记挂自己的,如此,便足矣。
没问如今门内座上的新任掌门为谁,也未提及先代掌门之所以能有那么大的功德成功飞升,恐怕也与自己有着莫大干系,他只是含笑说到。
“想是如今,师傅他老人家先前所说时候,已经到了?”
虽是疑问,却几乎语气肯定。
对面老者也不犹豫,“确是。”将头一点。
“半年前于我门内护山大阵之中,天边突降一柄雷光宝剑,同时现任掌门也于闭关中得到仙预,言及只有用此剑,方可助老祖您早得解脱。三日前此剑已经最后一步炼成,我等便得了示谕,前来躬请老祖您出山了。”
傅君檀仰天一声长笑。
笑自己终于无须再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肉|身禁锢之苦,也笑自己终如师傅所言,等来了委实难捱的漫长解脱之日。
凡人执念,总觉长生不死乃是什么美事,也许确实如此,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他如今这么个长生邪门法。
笑过后,也不问那宝剑所谓的最后一步炼成究竟使的何法,他只是迫切想死,便长袖一挥,“带路吧。”
眨眼间无需老者一行再如何施为,傅君檀已经自己抬指,拂袖间,将身上难缠捆绑之物尽数撸去,闲散的像抖浮尘。
无事一身轻,掌下隔空一推,复握拳一掐,那用以禁锢的此处结界也被打破,地牢的石栏门又在挥掌间被扫开,傅君檀仿若闲庭信步,端着一派从容,脚下悠哉迈步了出来。
老者等见状,纷纷受惊不小的同时,在对方已至身前之际,赶紧将视线再度垂下,避开了,不敢直视那时的对方哪怕一眼。
侧了侧身,让开一条道,迎着傅君檀往外走。
傅君檀脸上始终挂着笑,看起来半点不像是去赴死的,倒更像是去面对什么结亲迎喜的美事一桩,脸上表情发自真心的感到欢喜。
让看到这一幕的老者等人,又是不由心底里为他感到好一阵叹息。
走在路上,期间傅君檀还曾有闲心调侃过老者一句。
“你们这么多人结伴来请,难不成还怕我不愿听召么?”
一瞬间笑出了声。
引的老者一行好不尴尬。
实话说上面人,确实有这个担心。不然也不会紧急召回了他们这些门派长老一同前来,准备万一在傅君檀心有不愿发疯时,几个老家伙加在一起,兴许还能试着拼上一拼。
但这话,又实在不好现在就这么明说,于是只能揣出副苦笑,老者摇头——
“让老祖见笑了。”
傅君檀倒不觉有什么。设身处地一想,恐怕换作自己来下这个决定,他也得同样有此顾忌。
甩甩手,大方一句“无妨”,便将这茬不算冒犯的冒犯,就此揭过了。
一行人腾空不过万里,不久后已经来到一处四面环山的清水潭前,他们的目的地正在此处。
落下,傅君檀仰头望了望那把潭中央大半露出的正在不断蒸腾开周围水汽通身赤红宝剑,剑尖向下,尤被压在水中。
露在外面的剑柄上缠着九根腕粗铁链,铁链尽头,每一根又都被潭边九名肃穆修士负责镇压,合共九九八十一,阵仗着实不小。
且果如老者先前所说那般,此剑身雷霆阵阵,威势极重,一看,便不属寻常凡物。
眼中一笑,配自己,倒也合适。
“当如何做?”
问一句身边人。
“师傅,剑阵动荡,再多时候,怕咱们就撑不住了!”
忽听那边,一名压阵的青衫年轻人一瞬朝这边急吼。
当先的老者循声便先向那边望过去几眼,发现果然如此。
大抵宝剑已经察觉到了傅君檀的近前,本就剑势恢宏常人难驯,此刻更加剑身动荡不歇,像随时都欲挣脱枷锁飞刺而去。
傅君檀自然也瞧见了。但见身旁老者只顾兀自蹙眉出神,便不得不又多问了一句。
“我当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