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脸上略微有些温暖,我蹲在四眼井旁边,哼哧哼哧地刷牙。
大清早的,整个西厂里寂廖无人,耳边好像只有牙刷在牙齿间穿梭的摩擦声,我一嘴的薄荷菊花还有木炭味。木炭哪怕碾得再碎,碎成齑粉,也还是有点塞牙和不舒服。
黎诗予披散头发,一身白色睡袍,扮作女鬼状“飘”到我旁边,睡眼朦胧地放下装着毛巾牙刷以及凝脂之类的木盒,半睁着大双眼皮和我打招呼:“早啊!”
“早。”我吐出嘴里的木炭渣渣,以手舀水漱口,然后抓起黎诗予的毛巾囫囵抹了一把脸。
黎诗予习以为常地侧目看了我一眼,知道我从来都不自己带毛巾洗脸,只为了少洗几下一块巾布。转过头,把牙膏糊在牙刷上,也开始刷牙。
我把黎诗予那镂空的木头盒子里装着凝脂的鎏金飞鸟纹盒子摸出来,用手挖出了一点,抹在脸上。
“没抹均匀。”黎诗予嘴里叼着牙刷,用下巴指了指我的脸,含糊不清地提醒道。
我没理会,又舀水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粘糊糊的东西全洗掉了,顺便又用黎诗予的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擦掉。
她一边漱口一边指责我:“你不用就不要浪费,这是在玲珑阁买的,贵的很。”说着,那我手里的凝脂盒子抓过来,塞进木头盒子里,气哼哼地将两眼一翻,白了我一眼。
我乐呵呵地道:“玲珑阁?你也是真讲究,非要用云亭最好的店里的东西,也不怪你天天和我哭穷。也别说我浪费我,我可是把凝脂润了一遍脸呢。不过不是我说,你天天用这玩意不觉得毛孔堵得慌吗?”
黎诗予嫌弃地把毛巾浸到四眼井里冰凉的水里,洗掉毛巾上沾上的我嘴角的牙膏,听了我话,更加嫌弃地翻了一个白眼,把我凑近的脑袋一巴掌推开一尺远,抖了抖毛巾,抹了一把脸,道:“所以你一盒润唇用的口脂能用两年。”
“放两年就臭了!”我惊道“难不成你一盒口脂用两年?”
黎诗予笑骂道:“滚滚滚,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粗枝大叶?离我远一点。”
我发出铜锣般的大笑,从善如流地挪到一边,拿出一把软毛小刷子,解下颈子上的银丝稀里哗啦地刷。黎诗予见我狂刷银丝,终于忍不住道:“你有必要天天刷这玩意吗,再刷你这银丝就要断掉了。还有,你是什么身份,幽影境高手,西厂督主迟愉迟晓笙耶,要什么没有?哪怕是稀金暗辉移花银丝,你也换的起。再而言之,稀金也不会发黑,你老刷它干嘛?”
稀金是稀有金属的简称,是炼器的好玩意,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
我做高深莫测状转头瞥了一眼,手上动作不停,继续将银丝刷得喀喇乱响。
这三条银丝,对我来说,它们的重要不是你们可以想到的。
它就像我的命。
呀,多想了。
世人皆道我喜银,却鲜少有人知道我身上的白银种类繁多。我颈子上的银丝是一种稀金,暗辉移花银;腰上的锁链是一件用幻天银炼就的束缚法器流华锁;一边的银四角亭流苏耳坠里面,被青霞轩源的前辈们生生塞进了宗门原址的护山大阵焚世天阵;一边是一盏储火之用八景宫灯,灯芯烧的是有燃天煮海之能的天火,洗金业火。
但是手指上缠着的叫啥名字……我也不知道。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那些前辈们,结果他们都是一脸的坚贞不屈的表情,打死一个字不说,也不让我取下来,连刷一刷也不让,最后我就放弃了。
就我身上天天带着的这些法器,连那些即将白日飞升的老东西都敌不过它们的狂轰滥炸,全部扔过去,就是不死也得半条命。
倒不是青霞轩源的前辈们太宠我,宠到镇宗之宝、传世法器、天地奇物随便我拿着玩。而是因青霞轩源就我一个正常人,我要是不用,任你是何等牛掰的法器,也只能扔着等上霉。
正狂刷着银丝,一少年走过来,手里也提着一只木盒子,看见我和黎诗予,扬手打招呼:“早啊姑娘们。”
“你早。”我和黎诗予眼睛都没抬,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黎诗予将金箔剪好,摸出一面铜镜,对着铜镜贴额妆,她正仔细贴着。突然,她好像透过铜镜看到了什么,手一滑,额妆立刻偏了半寸,但她也顾不上了。
我和黎诗予的声音几乎同时怒然而起:“易晓,别他妈把洗脸水往那个井眼里倒!!!!!”
四眼井是整个西厂的公用水源,以前是有专门的杂役打好水往各位大人的房间里送,不过自从我接手西厂就改了这个规矩——西厂之中,不管职位、实力高低,日常一律平等。这也就造成了早上杂役躲懒睡懒觉,没有人帮我们打水,于是我们只能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跑到四眼井边洗漱。
四眼井,顾名思义,有四个井眼,一眼饮水,一眼洗菜,一眼洗衣,一眼弃水。四眼井连通地下水,有暗管将井眼依次连接,最后废水由暗管流入淮水,如果倒错了……用洗衣服的水洗菜,或者用废弃的洗脚水沏茶?沏你个羊驼!
我两只眼睛真真切切地看到易晓那个傻蛋把毛巾上的水拧到饮水的井眼里,这水全换一次至少要三个时辰。别以为把毛巾藏到身后我就看不见,你当我眼瞎啊?
看着我阴云密布的脸,易晓求生欲极强地露出一张不尴不尬的笑脸道:“换了新毛巾,还没擦过脸呢,方才就是蘸水,哈哈哈,不要太介意,哈哈哈哈。”他一身藕色的长衫外袍拖在地上,这样的一丝不苟,反衬得穿着一件鸟窝般的睡袍的黎诗予和我邋里邋遢。他用金发夹将头发固定在脑后,碎发遮掩下的眉目堂堂,活脱脱一个浊世公子哥儿。
就是人忒不靠谱。
哈你妹!
怕是被我不知哪一刻就要暴起砍人的目光盯得久了,连易晓这样的无浪神都有些绷不住。无浪神在淮京话里是指终日碌碌无为,成日晃来晃去没啥事做的人,我觉得这个称呼绝对是为易晓量身打造的。易晓抬头望天,满嘴牙膏沫的用手煽风,牙膏乱飞,似是喃喃自语道:“哎呀,我是不是穿多了,有点热啊。”
春末早晨的凉风吹着,就着冰凉刺骨的井水洗脸,还热?!你骗鬼啊!
我目光如刀,连在易晓身上捅了七八个窟窿。
西厂众人陆陆续续地都来了,我将银丝缠回颈子和手指间,用软毛刷子捅了捅周亦玟的腰心,用手微微掩着嘴道:“缨芸看什么戏本子呢?怎么一脸……卧槽她哭了。”看着絮缨芸从欲泣未泣到泪如雨下,我竟无言以对,这又没有能让她触的景,她生个羊驼的情。
“大约又是《霸道王爷爱上我》《纯情少主病娇妻》这样的,再不济《废柴大小姐逆袭》也能让她凑合凑合了。”周亦玟刷着牙道“你以为她会找什么好书?就是那种十个成语用一本的戏本子。这一章男的为了帮女的出气,把对手的脑袋像西瓜一样捶爆,下一章男的为帮女的出气……”
“把对手的脑袋像南瓜一样捶爆?”我挑挑眉。要不要再捶一个北瓜?
周亦玟:“…………”
也是,絮缨芸,不,乃至整个西厂的人,都是智障加神经病外加脑子缺根弦,当然不包括本人,我这么帅,咳。
一边的彦语脸上写满八卦两个字,也挨过来,贱兮兮地道:“亦玟,你准备啥子时候表白呀,你都暗恋缨芸多少年了,为哈还不讲呐,再不讲缨芸就要被别人拐走嘞。”
西厂的货们来自天南海北,平时都用官话交流,可一到耍贱吵架的时候,什么方言都飙出来了。
彦语这一口浓郁的大碴子味儿听得人只想拿块板砖砸死他,没办法,他这一嘴怪味怎么听都像是揭人伤疤,尽管没有伤疤让他揭。
周亦玟听了彦语的调侃,默不作声地把洗漱用品收好,气沉丹田,而后掐着拓音诀,表情扭曲似豆腐干,憋住笑大喊道:“黎诗予,彦语说他喜欢……”他还没嚎完,彦语就一把捂住他的嘴。
彦语急道:“兄弟,有话好说——哎呦。”一硬物当头糊了他一脸。
黎诗予拍了拍方才扔出凝脂盒子的手,拎起木盒,转身走了。
说好的那凝脂很贵,要珍惜的呢?
我们西厂的人,没有一个正经的,乍一看都是正人君子、大家闺秀,实际上天天插科打诨,还乐此不疲地互黑互坑,无时无刻不在逆形象。玩心热起来,简直就是滔天的大火,收都收不住。由此得见,我们西厂的人是有多么的脑筋搭错,大脑有坑。
我幸灾乐祸,哈哈哈哈哈,自作孽不可活,哈哈哈哈。唉,等等,那个盒子掉哪里去了?
“黎诗予,你丫的给我滚回来,给我把四眼井的第一眼清理干净!!!”
半个西厂都能听到我掐着拓音诀的咆哮。
最后,我和黎诗予一路掐到了膳堂,此时还没有上菜,我们便围着圆桌坐下来。曾经有人问过我,为何要一起吃饭,而不是像东厂和苍鹰卫那样让杂役将饭菜按照职位等级,把饭菜送到各自的房间里分开吃。
我也想啊,但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和我混了一个脸熟的人,我基本都是老好人,好讲话,没脾气的。有脾气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若是做了朋友,那我便能两肋插刀,西厂众执事和我呆久了,还和我在邪道战场上出生入死,我怎么可能不和他们成为朋友。加之,我迫于洗澡被拿走衣服威胁,半夜院子里鬼哭狼嚎的逼迫,我只能在众执事递交来的契约上签字。并且,因我的人生经历,我总是能设身处地的理解别人的感受,所以对待杂役们我也异常的宽容厚待,这也就直接导致了他们懒得跑来跑去给我们送饭,扫地的老黄头看我不顺眼也会动用他的秋风扫落叶神功,将我泼灰泼得宛如从土里刨出来的兵马俑一般灰头土脸。
老好人遭人欺负啊。
我们安静地坐在卧鹿衔果纹的酸枝圆木桌边等待,屋子里一旋一旋地回荡着絮缨芸那货的嘤嘤嘤。
无视那抽泣,我四面扫视了一眼,奇怪道:“槐安沚怎么没来,音兰呢?”圆桌边,有两个座位空着。
舒墨烨看了我一眼,目光极是怪异,道:“你别想他们的,今天一整天他们都不会出现你面前。”
“为什么?”我更加困惑了。
屋子里的气氛奇怪,我一头雾水,良久,程江脆生生地问我:“督主,你都不看日历的吗?”
日历?哦,我从来不看,只注意春夏秋冬和节日,那些到街上逛一圈就能看出来。
程景闪烁其辞,扭扭捏捏,纠结了好久的措辞,这才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妖道……近日发情期。督主你也是知道的,越是高贵的妖道发情期越短,圣眼白虎一族和九色鹿族在南洋妖洲是一等一的贵族,相对的发情期也短的很……呃,大概也就十二个时辰就结束了………发情期越短,平时越冷淡,相对的爆发起来也就,呃,那个……”
“哦……发情期啊。”我面无表情“妈的,人都不在还虐狗,我狗粮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