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秋在黄金大戏楼的开场戏,是她最拿手的“搜孤救孤”。她在去北平之前,已经在上海名头响亮,如今她的技艺越发精湛,唱腔流畅,声如裂帛,洒脱自如。二十场演出票全部售罄。
项家麒的电话很管用,还没有见到聂老板,但是孟小秋已经贴心的打发人给段府送了戏票。
一连三天,成钰都听到段夫人在电话里和牌友炫耀此事。似乎项家麒的不务正业,突然变成了夸口的真材实料。
演出这天,段老爷带着夫人,和女儿女婿,浩浩荡荡被人引进包间。
戏楼刚刚开业,空气里混合着新漆味和脂粉香。每个包厢用隔扇分开,隐约能看到隔壁的云鬓衣香。绿栏杆,红扶手,金色的帷幔,真是热闹到极致。
大戏锣鼓点想起,楼下八仙桌上人声鼎沸的观众突然安静下来,连扔手巾把子的伙计也停下了。孟小秋一亮相,平地惊雷,叫好声已经一浪高过一浪。
再好的戏,段老爷也是没心思听的,他不停的掏出金怀表看时间。
”从璧,咱们几时过去?”这还是段老爷第一次叫他从璧。
项家麒正闭眼低头沉浸在唱腔里,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打着拍子。他抬眼笑笑道:“不急,这么好的戏,您要是打搅了聂老板,恐怕适得其反。”
段老爷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聂老板倾慕孟小秋,谁人不知?
到了茶歇的时候,段老爷又一次看向扶着栏杆的女婿。此时包厢外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壮汉,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墨绿色紧身旗袍,烫着卷发的年轻少妇。
“师哥。”那少妇甜甜的叫着。项家麒回身,也报以微笑:“玉兰,怎么亲自来了?”
大家听到她的名字,立刻明白这是聂老板的四姨太杜玉兰。她是孟小秋的闺中密友,也是坤生出身,就也随着孟小秋叫项家麒师哥。段先生点头示意,段太太和成钰则站起身迎接。
“他这会儿得空了,咱们先去,要不一会儿又被人抢了先。”玉兰朝项家麒招手。项家麒示意段老爷一起,成钰和母亲则留在包厢里。项家麒自己抱着一个锦盒,三人一起出门。
包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看到被几个大汉引着的三人,都纷纷让路。
“师哥,怎么又清减了,老太爷去世,你也别太难过了。”杜玉兰一边走一边关切的问。
项家麒叹气道:“是呀,去年回来奔丧,一直不安生,总算消停些。”
段老爷见他们熟捻的聊天,这才感叹,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婿,也不是全无用处。
聂老板的包厢离得很近,到了跟前,玉兰亲自一打帘,里面端坐着几个人,正中那个穿长衫的,干瘦的脸,高颧骨,应该就是传闻中的聂老板了。
“项大少爷?”那人一躬身,没有站起来。
“聂老板。”项家麒不卑不亢的抱了抱拳。
“年前才见了你们银行的吴经理。听说你们银行要搬到上海来,他和我打听打听选址的事。今日来又是为了此事吗?”
项家麒转身,伸手指着身后的段老爷道:“今日来另有所求,是为了我岳丈的事情。段氏丝绸的几艘船在码头上,没法卸货,想是什么事不合手续,还需要请教老板。”
聂老板随手拈起一粒瓜子,含在齿间,笑道:“两件事一起谈,可不和规矩。”
“银行的事情,吴经理会主持,可以放下不提,但泰山的事情为重,还请聂老板先考虑。”
聂老板咳了瓜子仁,吐出的皮随手扔到地上。
“段老板,您这姑爷可真孝顺呀!谁不知道项大少爷闲云野鹤,不问生意的事。和我们这些江湖人向来是不来往的。如今为了岳丈的事,倒是肯屈就了。”
段老板赶紧接话:“可不是,从璧这孩子最孝顺。他爹去年过世,他就病了一大场。如今到了上海,我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
项家麒浅笑点头,表示认可。接着说:“聂老板自称江湖人,其实闲情雅致也为世人称道。我知道您在租界办了私学,也知道您在老家有一座藏书楼。今日特意带了几本善本,和孤本字帖,不知和不和您心意?”
他说着,戴上白手套,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几本线装书,呈给聂老板。对面的人赶忙扔下手里的瓜子,有些不敢碰那几本书。项家麒从怀里又取出一副手套,聂老板戴上手套,才放心自己辨识。越看眼睛越亮。
“项少爷,这几本书可是来头不小,难为你的心思了。”聂老板一边看一边说。
“对不爱书的人来说,这些东西怎么如银行的股份值钱?会说我小气。可是我知道您是识货的。银行您家也开。不缺股份,可是这书却是千金难求。”
聂老板大笑着抬头:“从璧,你玩出名堂来了。吴经理那日跟我提过合作的事,我确实没动心,可是今日……我还真驳不了你这面子。不过我也想问你,外面都知道我是苦出身,是个粗人,你怎么就舍得把这些善本拿给我呢?”
项家麒没有笑,他看了一眼那些即将易主的宝贝道:“很多人都知道我项家麒买古玩一掷千金,也知道我的宝贝只进不出。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我的古玩,只会送给一种人,就是爱它懂它,不会让它流失到国外的人。若是我知道,这宝贝会被妥善珍藏保存,不会落到日本人手里,割爱也无妨!您聂老板,就是这种人。”
“好!从璧,这话真是掷地有声。我为了你的书,绝不能辜负了你的高看。船的事是小事。过去怎么和黄老板合作,今后还按规矩来就好。他回身看了看身后的人,一直一言不发的随从立刻会意点头。
“从璧,我近几日嗓子不好,要不为了这些善本,真该喝几杯。”
项家麒抱拳道:“改日我作东,咱们痛快喝。今天看戏要紧,马上要开场了。”
“哈哈。”聂老板把书放入锦盒,递给身后人,笑着说:“今日的戏,实在是痛快。你们师兄妹都是清风霁月、疏阔豪放之人,不愧是余老板的徒弟。”
从包厢里出来,聂老板喊着让玉兰去送。段老爷连连推辞。他没想到事情办的这么痛快,几乎要勾着女婿的肩背出来了。
“从璧呀,你上一次回北平的时候,留下好些个箱子,说是聘礼。我看还是你带回去。我是个洋派的人,这些旧东西我不懂。”段老爷拍拍项家麒肩膀说。
“岳父,您这是要退聘不成?”项家麒转头故作慌张的问。
老爷看女婿紧张的样子,乐不可支道:“哎,那怎么会。朱儿已经嫁过去了。咱们这门亲戚是做实了。”
项家麒回头,在岳父看不到的角度轻轻呼出一口气。成钰家里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项家麒和段老爷一对翁婿,说说笑笑来到走廊的尽头,前面不远处就是段老爷的包厢。
“从璧!”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回荡。
项家麒还没回头就先笑了。是呀,这种场合,怎么会少了张世权。这黑胡子李逵,是孟小秋的知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