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迎新(1 / 2)

卧室里硬木镜框的穿衣镜前,影影绰绰站着两个身影。墙上成钰画的胖娃娃已经被摘下来,留着刺眼的空白。项家麒垂手而立,由着成钰给他系大褂的纽扣。

“明天叫裁缝来吧,量新的尺寸,做几件大褂,再做几身西装,这些个衣服,没一身合适的。”成钰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她把手探进立领里,足足可以容纳两、三根手指。想着他这几个月遭遇的一切,喉头忍不住又发紧。她赶忙顺势摸摸他脖子后光滑的皮肤,刻意笑笑,掩饰心情。

对面那人俯身啄一下成钰的双唇道:“费那些事干嘛?过几日就胖回来了。大过年的,上哪找裁缝去?”

成钰回身拿过来黑色的棉袄,给他套上。又是一大堆扣子。

“外面冷的很,你刚出院没多久,再多穿一件吧!”

项家麒这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快两个月。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病的厉害,哮喘转成了肺病,心口疼的毛病也时好时坏,持续的高烧,病到形销骨立。另一方面,他也是想要躲出去。二房终于要启程去上海,临走前自然还是要找理由闹一闹的。他们在老太太面前还收敛些,只要项家麒出现,必定没有安宁的日子。

项家麒实在是不愿再与他们周旋,特别是对二老爷这个亲爹。几个月前他踹那一脚时,项家麒虽意外和痛心,但谈不上恨。但成钰小产那日,他说出的恶毒诅咒,让项家麒与他彻底断了骨肉亲情。

成钰小产后,也随着他躲进医院调养,她毕竟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如今终于耗到二房卷铺盖上了火车,项家麒才带着成钰回家来。

项家麒见对面的成钰只穿了夹衣裙,也指指门口挂着大衣的架子,拿鼻子蹭着她的脸颊道:“你也得穿暖和了。庙会虽然热闹,但毕竟在外面,回头给你冻坏了。”

成钰推他,这人自打回家,几乎每日赖在她身上。她拿过大衣说:“这还没出大年初五,咱们就扔下娘自己去玩,是不是不好?”

这一个年,项家过的尤为冷清。老爷丧期还没过,成钰又小产了。二房搬走,除夕那日,只是三口人围着桌子吃年夜饭,老太太心里自然不好受。但是项家麒也宽慰老太太,二房这一走,能清净些时日,他和成钰会一心一意,尽快给项家开枝散叶。老太太尽管有些失落,但看到儿子媳妇感情笃深,对她又孝顺,经历这些事情,彼此能不埋怨,互相扶持,还是宽慰些。

“我娘最开明,她不管那么多。咱们早些回来就好。”项家麒趁着成钰还没系好大衣扣子,伸手到大衣里面,掐她的腰。被成钰拿手打开。

“怎么老跟长不大似的,青天白日的,被人看见!”成钰点着他的鼻子数落。

项家麒却笑眯眯的不在乎,在医院的两个月,成钰虽然在身边,但毕竟不是在家里,不敢亲热,也没力气亲热,如今痊愈回家,他哪里忍得住。成钰身上跟有磁铁似的,无时无刻不吸着他的精神。

到了院子里,天柱已经侍立等待了。

“秀莲呢?让她抱着孩子一起去吧?大过年的,一起热闹。”项家麒问。

天柱摇头:“庙会人太多,我怕孩子添乱。我顾了少爷少奶奶,就顾不了孩子了。”天柱只是找表面理由。他最知道这一次流产对项家麒两口子打击有多大。他怕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触景生情。

成钰却笑着说:“那明日给你和秀莲放假,带着孩子再去一趟,痛痛快快的玩。”

天柱忙着作揖:“哎,我替秀莲谢谢少奶奶了。”

北平的厂甸,其实就是琉璃厂外面的空地,这里每年大年初一到正月十六,会有集市。这个传统是从康熙年间开始的,那时规定,过年期间,“灯归城内,市归琉璃厂”。至此,厂甸庙会越来越热闹,几乎成了北平人过年必来的地方。

项家麒来庙会,一来是散散心,这半年他和成钰两人从法国回来,没有一件事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发展的,成钰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哪个女人能坦然面对这一系列挫折呢?第二个目的,自然是来看书画摊。厂甸庙会因为比邻琉璃厂,每年都会搭好几个大画棚,他们一众爱好书画的朋友,把这地方作为会友切磋的好机会。

庙会人流如织,汽车只能把他们放在海王村公园附近。天柱走在前面开路,项家麒紧紧握着成钰的手跟着。

海王村公园是耍货的聚集地。这里卖各式玩具的摊位鳞次栉比。摊子上摆着兔爷、唐人、面人、泥人、绢花、毛猴、戏剧花脸面具。顶上还挂着各色风筝。大人小孩在摊位间兴奋的穿梭。段成钰却不自觉的攥紧了项家麒的手。项家麒回握她,想了想,又不放心,搂住她的肩膀加快脚步。他知道成钰想快些穿过这些摊位。这些玩具他们用不上,这些欢乐和他们没关系。

成钰被握住肩膀,抬头看,项家麒戴了宽沿礼帽,围着驼色围巾。白皙消瘦的面庞近在咫尺。天气太冷,他鼻子里一下下呼出白气来。一下长一下短,虽然气息不匀,可是真真切切就在身边。其实这已经够了。成钰抬头,露出牙齿冲着他笑,项家麒也满眼含笑的回望。这一个对视,柔情似水,却蕴含着力量,足够支撑他们走过今后一生的坎坷。

过了海王村,路边的古董摊开始多起来了,这一代大多是瓷器、铜器、木器,成钰想停下来细看。项家麒拉住她道:“这一代的货色都不行,去火神庙那边,有珠宝摊儿,摊位也整齐。”

“你还没给我买过首饰?”成钰笑着说。

“给我朱儿的首饰,可不能在这里买。回头带你去前门、或者珠宝街,这里看看就好。

“其实上海的家里还有好多首饰,是当初我的陪嫁。”成钰想起来项家麒说过,等有了孩子,会带她回上海省亲。如今看起来似乎遥遥无期。

项家麒捏捏她的手:“回头带你去取回来,别急。从璧哥哥不会躲,一定带你回去!”

此时前方已经看到了几个高高的大棚。最高的一个足有五、六米高,在新华街东边。三人快步朝画棚走。

跨进画棚大门,窥见内里乾坤,与外面的人生鼎沸又有不同。只见棚子里立起一面面墙,上面高高的挂着各色字画。棚子最深处也有茶座,供文人雅客聊天休息。

伙计们眼力尖,看见项家麒带着人进来,立刻赶过来。

“项大少爷,好几位爷今日也在,里面叙旧呢,您这边请。”

项家麒却指着字画道:“我先看看,你们忙吧。”

伙计面露难色:“大少爷,那些货哪是给您看的?有好货一会给您单拿出来。”

那人笑笑道:“放心,今日带着夫人来,只是看个热闹,我不说话。”

伙计听了只得退下。项家麒拉过成钰的胳膊道:“他们这棚里的画,说是古董,十有八九都是做旧的。大部分还做得很不堪。庙会人多,他们要赚钱,就把平日里卖不上钱的货色,拿出来标高价。但是这些东西蒙不了我们这些人,伙计老板的,都不愿意我们多看多评论。”

成钰笑道:“那你还非要看?”

“这不是带着你吗?咱们不把这些画当古董,只是看技法意境,还是有很多可以入眼的画的。等过了年,你若愿意,咱们再接着学画去。”

这一次成钰是会心的笑。没有什么能比画画更另能抚慰她的心了。天下最懂她的,最在意她的,恐怕就是身边的人了。

两人拉着手,沿途仔细的看,不时点评。怕别人听到,只能交头接耳,头挨得近近的。

远处的茶座上,不时传来喧哗和哄笑的声音。成钰总觉得背后有很多眼睛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