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两月有余,终于在盛夏之际停靠上海口岸。成钰到家了。
没离开上海前,总觉得这里是中国最摩登的城市。如今从巴黎回来,摩登倒不觉得了,热闹是真热闹。
船还没靠岸,迎接亲友的人群就开始躁动不安,每个人都整齐划一的手搭凉棚,皱着眉头,用袖子或手帕擦着汗。
踏板搭好,不管是穿西服的,还是穿马褂了,都像上了战场的战士一样往船上冲。里面不乏惨白脸,大胡子的外国人。他们也颇知道,在这里,谦和礼让不好使,他们迅速适应了中国国情。有几个因为个高腿长,还跑在了中国人的前面。
一片混乱中,项家麒紧紧拽着成钰,偶尔还得回头看看拽得是自己家的朱儿,不是别人家的红儿、绿儿。十几个大箱子已经集合在甲板上,各个都是项家麒的命,虽有脚夫推着,他也不能不顾。此刻他只恨自己前几天没有正经吃饭,此刻哪里有力气和别人挤。
混乱中,一个中等个子,穿着短褂的年轻人,越过层层障碍,快速朝项家麒跑来。脸上的神情,仿佛见了亲爹一般。
“大少爷,大少爷。”那人的喊声在一片喧闹声中不甘下风。项家麒见了他,终于定了定神,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哎哟,我的祖宗,我的大少爷,你怎么瘦成这样啦!”年轻人推开挡道的人,跑到项家麒身边,一边抢过他手里的箱子,一边拿袖子给他掸土。
“这是天柱,我奶娘的儿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项家麒给成钰介绍。
“天柱,这是段小姐,要和我们一起回公馆的。”
天柱是个机灵人,立刻明白过来。
“段小姐,一路上辛苦了。我给您带路,咱们回去慢慢说。瞧我们家少爷这瘦的。三年都没吃饱饭似的。”天柱此时几乎要带着哭腔了,眼里已经水汪汪的。被项家麒瞪了一眼,眼泪又生生憋回去了。成钰听他这么一说,仿佛觉得有愧于他,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家少爷。
此时另几个伙计也上来,帮着拿东西。项家麒见到一个稍微胖些的下人,客气的点头:“才望哥,我二叔还好吗?”
那胖子赶紧点头:“二老爷,二奶奶都好,回去就见着了。”成钰知道,他说的二叔,其实就是他亲爹。
不知为何,成钰觉得天柱看着才望时,有一丝的敌意和防范。项家麒对这个下人,也似乎太客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了两三辆汽车,驶出码头。七拐八绕上了思南路。穿过一道两丈多高的黑漆铁门。蜿蜒的车道两旁,被梧桐树冠遮住了阳光,让人感觉一下子凉快下来。路旁不时有下人鞠躬侍立。车子又拐了一个弯,树墙后露出白色的三层德式建筑。
成钰知道,那个在法国不修边幅,落魄不羁的项家麒没有了,众人簇拥,名声在外的项大少爷又回来了。
段成冀此刻也刚刚下了火车,他在南京接到妹妹朱儿的信。一向听话的六妹,竟然不顾他的反对,执意回国。他只是一个大学教授,对于父母和家中的种种,实在没有太多左右的余地。
当年要娶六妹的土司令,这几年不仅没被剿灭,还因为投靠了南方政府,摇身一变,成了爱过将领,如今的势力已经渗透上海南京。
土匪对当年成钰被劫的事,自然是怀疑的。他这几年找各种缘由,去上海的段家闹了好几次,好在成钰没有在家,他们遍寻不着,只得作罢。但段成冀知道,他们彼此的梁子算是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