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9年,秦岭第三防空洞。
这是他们被困的第二个星期。
最后一次清点会议上,粮食储备消耗完毕,疟疾肆虐在伤患之中,入口坍塌,药物不足,楚朝甚至没办法向那群年轻的军官宣布,这次行动必死无疑。
五月炎热的午后,坍塌引起的冲天火焰涌入地洞。警笛声呼呜大作,恒温系统受损,此起彼伏的“轰隆”巨响带来地崩石裂的剧震,纷纷扬扬的飞沙走石一阵一阵倾盆而下,断裂暴露的电线发出纷杂的火烁,如被横切成两段的细蛇盘踞在满目疮痍中。
“上尉,依旧联系不上总部?”
他的副官田志行摇了摇头:“抱歉,长官,我们没办法向外发出信号。”
脚底几十米以下,一只小黑天正在复活。他们本是被送来清理反应堆的——这活普通人不干,就只有轮到天师来做——但五天前,一个下士告诉楚朝,他们在挖掘的最深处发现了一个血池,以及装有二十个半死人彘的彩绘花瓶,都是天师。
就算送这些同胞归西也没有任何用处,小黑天的复活仪式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他们从它的声道频率上判定,这是一只β级小黑天,需要起码十个高级军官在场才可以将其镇压。
很不巧,楚朝是唯一的一个。
他靠在指挥室的行军桌边,打开烟盒,拿了一根烟,点火,夹在手里。视线所及之处,人来人往,坍塌声轰鸣,苍蝇围着断手断臂的伤员嗡嗡乱飞,腥臭、津汗、排泄物、伤口腐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坍塌越来越频繁,自从今早凌晨3:05起,平均每隔十分钟会迎来一次大震动。虽然这里的地基是采用最新型铝合金材质,但楚朝已经在反光的柱体上看到几条细缝,他们撑不了多久。
都说人快死了,过去事情会像走马灯花一样从眼前过去。但他此时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里一片空白,除了一双深红色如鸽子血的眼睛,以及那个人身上雪松的香味,很淡,就好像一年的相隔已经将相伴八年的那个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了一般。
楚朝转过头,看向墙角那只老式电话,脑海里却想得是当年姑妈的那栋两层楼小破房。房子不大,外面还被人写满了诸如“天师滚出去”的标语,但放在窗户边的那丛鸢尾花却总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发出清香,门口的风铃总是在有人推开后发出一阵阵的响声,声音平静,如同他小时候在画册里读过的晴空时海边的声音。
然后,他决定给那个人一个机会,
就只有十秒。
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什么都没有发生。
早知道结果是这个了,楚朝叹了口气,边在心里想着,边靠在桌边,伸了伸腿,然后一手解开袖扣,另一只手将沾满灰尘与血的作战手套扔在地上,逆流走进通向底层的电梯。
“长官,您去哪?”
啧,被这家伙逮住了。
“怎么,长官去哪里都要你管吗?”他拉长了声音。
不用回头,楚朝已经可以想象到那个年轻人通红的耳朵。自从文成周去世后,这个刚从军校里毕业的年轻人就成了他的副官——好像是叫什么五道口天师学校,还是四道口,记得不太清楚了。总之,为人聪明,遵守军纪,但很内向。
“......”身后那个人顿了顿,“长官,您这么下去必死无疑。”
楚朝从口袋里找出电梯钥匙,笑道:“上尉,别咒我,我对自己可有信心了。”
上尉劝长官再想一下办法,说他是天师界的英雄,大家活到现在的希
望,还说如果他就这么死在这里的话,对大家的士气有毁灭性的影响。
“同志,你可以闭嘴了,”黑发军官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手搭上田志行的肩,他瑟缩了下,耳朵更红了,“待会,十分钟后,带着大家向上面跑,到入口那里去,有多快跑多快。”
“......”
他想了想,再次认真补充道:“还有,下次,如果你再看见我对秦政死皮赖脸,记得把我拽过来,狠狠抽两巴掌,听懂了吗?”
“是...是的,长官。”田志行抽了抽鼻子,果然还是个孩子。
和这一年以来一样,楚朝走进电梯,按下负十层的按钮。昏暗老旧的应急灯闪了闪,升起一层深灰色薄雾,热风吹起电梯边被血浸湿的香烟广告,轰鸣不断,炎热难耐。
按照普通人电影的说法,这个时候主角总应该说几句话。所以楚朝在电梯门完全合上以前,问田志行:“上尉,你是个很有天赋的人,非常聪明,富有毅力——现在我第一次问你,也可能是最后一次问你——请问你会继承我们的意志,永远对调理处忠诚,永远以追求我们伟大荣耀的目标为第一准则吗?”
他点了点头,像小鸡啄米,然后高级军官露出一个笑容,身影被电梯门逐渐遮挡。
几乎在门关上的下一秒,布满灰尘的电话晃了晃,旧式铃声“叮铃铃”的响起,却被下一波震感扫到地上,彻底静了音。
.
中部地区,总调理处。
低温空调持续制冷,三伏天的炎热与车水马龙被落地窗隔离在外。打印机停止工作,戚雯弯腰拿起文件,推开小套房式办公室的门——
房间不大,厚重华丽的蓝天鹅绒窗帷遮住落地窗,黑夜般的阴影笼罩住墙上挂着的一幅钟馗搏恶鬼画。
画里的天师爷身穿一袭轻薄白色长袍,黄云围绕,乘一袭仙鹤,右手持九鬼图,左手握八卦剑,剑尖插进恶鬼胸膛,恶鬼便烟飞灰灭。
在这副画下,摆了张清产梨花木办公桌。身穿麝香牛毛军服的男人懒懒散散地侧躺在桌后的黑色高背椅里,一双犀牛皮制长筒马靴绑着的修长双腿随意搁在桌上。
他在打电话,但电话那头一直都没有人接听。“嘟嘟嘟”的忙音回荡在这肃穆、死寂的办公室里,敲打在戚雯心头,让她忍不住屏住呼吸。
公式化的女音一遍又一遍地耐心重复: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嘟嘟嘟——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冷淡阴影中的男人极有耐心地等了一分钟,挂断电话,再次打了出去,然后忙音再起,挂断,拨号,挂断......
办公室内气氛凝固到极点,仿佛一根无形弓弦逐渐绷紧,随时都有断裂的风险。老式空调温度开得很低,正被空调风口对着吹的戚雯咽了咽口水,向前走了几步,发觉后背汗津津地既冷又湿。
“...抱歉,秦处长,”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秦岭分局来了快报。”
男人抬起头,深红色如同鸽子血的双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幽深。
“谢谢你,少尉。”他接过文件,对戚雯勾了勾唇角。
年轻姑娘有些不自在地撩了撩头发:“没什么,长官,这是我应该做的。”
秦处长不怎么在意地轻“嗯”了声,打开只有几页的单薄报告,慢条斯理地翻到最后一页。“唰唰”声响起,他的呼吸沉稳有力,下颌线条优美流畅,让戚雯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
“——这是初级报告?”
“是的,长官。”
“......"秦处长点了点头,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向最后一行文字,顿了顿,语气与平常无异地缓慢念了一遍上面的内容,“除少级校官田志行外,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他嗓音低沉,如同深海中的鲛人一般带着致命的磁性吸引力,然而,新来的女性秘书却不知道为何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如深渊般令人恐惧的无形压迫力。
她打了个寒颤:“4月13日提交的常规报告中,称情况处于可控制状态,因此记录在场的唯一高级军官只有楚朝上校——上校杀死了小黑天,过大的能量波冲击让整个山洞塌陷。附近地域暂时没有影响,我们已经联系当地政府开始善后工作。”
处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地捏着文件,梦幻的光晕撒在他发着光的侧脸上,幽幽魅魅得仿若不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