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又一次占用晚自习时间讲文言文翻译的语文老师,身边是对他视若无睹的同学,左边是明亮如镜的窗户,把幽幽天色和悠悠土地全都概括进框里。
夏轻捏了捏两眼间的鼻骨,觉得世界静得出奇。
他慢慢曲背,趴在桌面上,双臂把脸掩掉一半,眼睛无神地看着一个点发呆。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他揉揉鼻子,又把目光放到窗外。
脑海里回旋着下午在器材室发生的事情。
“找死?”
少年没有动身,只是转了转头,碎长的刘海遮住一些眼睛——典型的违规发型——阴戾的气息却丝毫没有被遮掩掉一分。
他的手腕上有一根黑色的皮绳手链,挂着一个银制的羽毛,在半空中微微晃着。
夏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点,总之就过目不忘。
他没说话。
嗓子发紧。
其他几个人也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撞破黑帮交易的误入者,危险一触即发,所以众人才不敢轻举妄动。
蹲着的那个少年站起来,他很高,浑身一股二流子气,把烟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碎了——仿佛这里是随便哪个大街上。随机又侧着脸往夏轻这边看了一眼,双手懒散地插进口袋里。
“进来吧。“他说。
夏轻一时不知道如何行动,他抓着冰凉的门把,像聋子一样立在原地。
“进来。”他又说,这次语气要严重许多。
要不要跑…脚能不能跑…
三二一就跑?
三,二…
夏轻捏紧拳头。
“别想着逃,没用的,进来把门关上。”
他看破夏轻的内心斗争,勾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这种笑就像熊熊大火在蔑视一只蝼蚁一样。
夏轻无声地吸了口气,松开手走了进去,把门往后一推。早知道就不该来这该死的器材室找该死的南恒。
他心说。其他几个人都散开在垫子上坐下,把手里的交接棒放在一边,看好戏一样地抽烟笑着。
那个领头的少年也坐在叠得较高的那堆垫子上,冷漠地看着误入者。“下午五点三十分,你在哪里看见了什么?“他的话头让夏轻摸不透。
没回答。
“在哪里,看见了什么。”少年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夏轻直直对上少年的眼睛:“在器材室,看见了…老鼠。”
“恩。“少年冷哼了一声,“老鼠在器材室做了什么。”
夏轻再次握起拳头,指甲压得掌心肉生疼,在此刻却让人稍有踏实。他看向那个蹲在地上依然看不到脸的可怜人,走进了才看清他裤子上渗透的血迹,发青的脚踝,还有他身边漏了气瘪了一半的篮球。喉结滚了滚:“…老鼠把篮球啃破了。”
少年笑了一下,笑声里见不着灵魂。夏轻面上并不改色,浑身却泛起鸡皮疙瘩,他咬紧了后牙槽。“怎么不自我介绍一下,几年级几班的叫什么,这样不太礼貌吧。”少年曲起几根手指在垫子上弹着。
“…高二三班,夏轻。”
“还有呢?”
“恩?”
“怎么不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如果这人真的会弹琴,那弹出来的肯定是很阴郁的旋律。
垂下眼睛,夏轻把他想听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少年从垫子上跃下,对着蹲在地上的人潦草地踢了踢,其他人也一并跟着站起
来。
当他经过夏轻身边时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接着就离开了。
留下夏轻和那个被老鼠啃破的“篮球”。
他看着那个学生就那么一直蹲在地上,死命抓着头发好像要把头皮也一并揪下来,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很悲催。
在替他感到悲催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悲催。
他和这个“篮球”之间又有什么差呢,此时此刻就仿佛看见自己——看见夏轻蹲在地上如同一堆飘摇的枯枝败叶一样,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和恶心,感到看不起,感到无能为力。
常年生活在危险里的人,察觉危险的能力比别人要敏感许多,他能轻易就嗅出这只“老鼠”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要骇人。能不能打背景深不深都是扯淡,最关键的是夏轻能从这只“老鼠”身上看出一股劲头,一股黑乎乎的不知尺度就算天塌下来都和他无关的淡漠劲头。
他能闻出来,这次是从每一个毛孔里。
当一个人站在灰色地带自认无法无天的时候,最为可怕。
要么是把自己封神了,要么容自己疯魔了。
哪一种都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离开器材室后在墙边靠了十几分钟都没看见“篮球”出来,夏轻沉默地侧头看了眼器材室的不锈钢门,往教学楼折返。他捏紧兜里的手机和方盒,左脑想着又挑什么时候把项链还给南恒,右脑想着绝对不能让北里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能给他添麻烦。
“这里的'樽'字一定要注意有木字旁…”
夏轻抬头看了眼时钟,再撑几分钟就能下课了。只要一响铃他就不管脚疼不疼行不行,直接冲到五班门口把项链还给南恒,然后再冲到校门口坐北里的车回家回家回家。北里今天没说不来接他也没说来接他…
拜托一定要来。
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反正夏轻觉得这时候能见到熟悉的人他就会踏实不少,所以想下课的心异常迫切。
“…”
当南恒被忽然闪现在眼前的夏轻强塞到手里那个眼熟的盒子时他有些不悦,抬头时却只看见罪魁祸首在疯狂抡动那条还缠着绷带的脚往楼梯口狂奔。
站在校门口大喘气的时候,夏轻庆幸脚腕除了发紧暂时没有什么生疼的感觉。他左右转动脑袋,目光急切地寻找那辆白龙马的影子。
一定要来。
千万一定要来!
眼下任何情况都让夏轻觉得恐慌,即便他一直都面不改色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好像真成了传说中那个浑不怕痛的夏轻。
找不到…
这也找不到那也找不到哪哪都找不到。
夏轻鼻尖发酸,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出来。
“靠。”
他捏紧手机,觉得浑身发冷。“夏轻!”这一声让他猛地抬头,甚至猛地连眼泪都要掉出来。看见停在对街坐在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里朝他招手笑得比春风还要舒适的北里,忽然觉得很饿。
想也没想,甚至都没注意看两边是不是还有其他车辆,夏轻只顾着朝北里跑去。“走不会走啊!脚还没好你就想飞了!”北里咬着牙喊。
夏轻赶紧绕着车头到副驾驶座,拉开车门爬上去坐下后才觉得安心。“听见我说的没!”北里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不太留情。
“恩。”夏轻点头,“我想吃烧烤。”
北里发动车子掉了个头,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不给吃,今天一个短信都没发。”啊。晚自习前夏轻捏着手机靠在柱子边上想了很久,看着和北里的对话
框内心复杂,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北里。
北里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最好的朋友、哥哥、陌生人,可这三个关系里无论哪一个都不应该承担这么多事不关己的麻烦。
夏轻总觉得,忍忍就过去了,忍完这三年,以后会不一样的。
但又按不下去“平安无事”这四个字,最后收起手机。
就当忘了吧。
“学习太忙了,我觉得这个势头下去我可以上清华。”他笑了下。
北里夸张地皱起鼻子,表情有些好笑:“你可省省吧。我们先定个小目标,下次考试超过年级倒数第十名。”
这种氛围让人觉得轻松踏实,还有幸福。虽然大部分和北里呆着的时间都花在车上,但夏轻一点不觉得奇怪,反而闲适得要命。
他眯起眼睛,仰起头:“小看我,起码也要倒数第二十。”
“嚯,这口气,拭目以待。”
挑的烧烤店生意还挺红火,夏轻没吃过这家,以为北里肯定熟得很,没想到北里也是第一次吃。两个人看着队伍纠结了一下,最后按照正常人思维,觉得人多肯定有人多的道理,还是下车去队伍后面排着了。
老板是个铁血大汉,膀子像水桶一样粗,不笑的时候一身社会气,怕是这辈子都没人敢在他摊上惹事,吃着也安心。终于排到位置,夏轻随口说了句:“这还是我头一回吃烧烤要等排队。”
北里歪头看他,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