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郢遇上危险总是跑得很快,转身便走。不过誉承是谁,哪儿有能逃出他手心的猎物,他脚步快起来子郢也就能察觉出一阵风。一阵风过了,就看见誉承早一步进了卧室的门,反而挡在了子郢前面。
子郢瞪大眼睛看着仿佛变戏法似的誉承,一跺脚,走到窗前立着道:“你别过来!”
誉承倒也立着没动,戏谑地看着子郢的背影道:“我若过去怎样,你从窗户跳出去么?说起来,我倒想看看呢。”
子郢低着头,衣襟下露出来的脖子都是红的,显见的窘迫至极。誉承看见有些心疼,也不再调笑,正色道:“从救命恩人那里离开,连个招呼也不打,那个负责你礼教的人,是这么教你的么?”
子郢沉默了片刻,肩膀放松了些,声音缓缓的,仿佛古琴弦音一般,袅袅传来。
“重生之前,活的糊涂,只认真跟着郭成学习礼仪教养,文化学识,读圣贤之书,思圣人教诲。”
“重生之后,明白了人间险恶,便学会谨言慎行,不辜负上天给的机会,不辜负那些为了我的牺牲。”
“做的最冒险的事情,便是来瑞贤山庄试探你。但那也是因为我重生之时得到天启,笃定了不会有危险。却没想到,不过是一杯酒,竟丢弃了平日里的礼仪矜持,放浪形骸到那个地步。那样的我……怎么做大事,更没有脸在你面前……”
子郢的声音越来越小,誉承的双眸中冰霜融化开来,心疼从心底透进眼眸。他走过去,伸开胳膊将子郢圈在怀里。子郢本能是想挣开,但愣怔了一下,却又瞬间沉溺在那温暖的怀里,不自觉地将头靠在誉承肩上。
誉承的嘴便在子郢耳边,轻声道:“情之所至,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其实若只有咱们两个相处,我挺喜欢那样的你。”
“你骗我,你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都被我羞得逃跑了。我……”子郢说着又羞涩起来,伸手捂住了脸:“我自己丢人就算了,还冒冒失失说你心窄器小。真的……没法原谅自己!”
“我哪里是被你羞得,是……”誉承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怀里这个身体,加上这情绪,让他不由自主地口干舌燥:“是怕把持不住,贸然做了什么伤到你。”
说着伸手拉下子郢盖着脸的手:“我是誉承,京中谁不知道,我向来不讲情面。若真是非常讨厌,那晚被丢出去的应该是你,怎么会是我自己。”
子郢斟酌着那话,面色渐渐明快了起来,他转过头,一双眸子水漾地看着誉承:“真的?你从心里不觉得那样的我不够温文尔雅,不够庄重么?”
誉承笑的有些贼:“跟别人一起,便定要礼数周到,温文尔雅,跟我么……”说着低头在子郢耳边低声了一句,子郢满脸羞怯,难以控制地露出笑容,伸手给了誉承一下:“你还是那个冷面将军么?这么没正形。”
誉承整整面色,声音变得严厉道:“不过你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每一句我都不在乎。”
子郢一愣,神色紧张道:“哪一句?”
“心窄器小!”誉承冷声道:“心窄就算了,器小是如何来的?你的膝盖告诉你的么?它的大小比不过,还要多大……”
后面的字没说出来,已经被子郢伸手捂住嘴巴:“你做什么这么大声!”
子郢说着,眼睛慌慌地往誉承身后看。誉承却将子郢的手从嘴上拉开,头也没回地道:“子郢公子要回去了,都没眼色回山庄做做准备么!”
外面僵硬立了半日的吕先和安远仿佛活过来一般,转身便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安远叹了口气,回身来将还呆立着的静心拉着道:“还不走,等着踹屁股么!”
一瞬间,屋里便清清静静,除了卧房里的两个,再没一个喘气的。
子郢:…………
誉承得意地看着子郢,唇边又露出那戏谑的坏笑:“这下没人了,要不要比比,谁更小器?”
“我没喝醉,你也没有,便休想!”子郢笑着伸手推开誉承,誉承却哪里肯放,松开一刻又伸手将转身的子郢搂住:“醉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多无趣。”
子郢羞涩地双手撑着誉承的胳膊,却仿佛推在石头上,咬牙道:“你就是仗着自己力气大,我若是将军……”
誉承噗嗤笑了:“你若是将军,就玉门长炮,金枪不倒地大战三百回合么?”
子郢又羞又想笑,却不想认输,咬着嘴唇带出狡猾的小表情,伸手在誉承腰上掐了一下。
誉承耐得了痛却耐不了痒,这一下忍不住一哆嗦,松开手臂。子郢一松脱,便双手握拳,作势打过来道:“我若是将军,就策马啸西风,沙场秋点兵。”
誉承假意躲闪着,道:“恩,有志气,要不明年找个机会亲征一下,我的军队里还少一名军师作伴呢。就你这花拳绣腿,没事了可以给本将军表演表演,解解闷。”
子郢一拳挥向誉承面门:“你想的美。”
誉承竟突然站住,没躲闪,就那么看着子郢,镇定淡然,仿佛眼前飞来的不是拳头,而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子郢吓了一跳,堪堪在誉承鼻尖处收了手,满脸惊讶地道:“你为何不躲?万一被我打到怎么办?”
誉承偏偏头,唇边勾起一丝魅惑又自信的微笑:“知道你舍不得。”子郢看的心旌荡漾,心跳小鹿似的蹦来蹦去,倒是不淡定了。
“可我不是你,手下没准。”子郢努力压抑着心中的异样,过来看着誉承的鼻子,忍不住伸手摸摸道:“真的一点都没擦到吧?”
誉承抬手接住子郢的手腕,握在手心里:“心中有此人,便会时时刻刻警醒。别说拳头舍不得打到他,就算他贪得无厌、故意捣乱,甚至在祠堂摆了茶桌,也必会小心,不吓到他。”
子郢怔了怔,低头不好意思地道:“当时因为太着急想知道你的立场,才……”说罢抬头看着誉承:“正好年节,要不初一去祠堂拜拜,给列祖列宗认个错。”
“不用,你都说了,那不过是个空壳。想拜祠堂,便等将来进京,说不定有机会拜。”
“什么机会?”
誉承将子郢的手轻轻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等你成了誉家人的机会。”
子郢面色一下子红到耳根,作势要抽出手来:“胡说什么,谁要成了你家的人。”
誉承顿了顿,沉吟道:“确实,你是太子呢,我都差点忘了,你是不能……”
“你可以成为我家的人。”子郢挤挤眼睛:“要不要跟我回去拜太庙呢?”
誉承平白被扳回一局,顿时心里发了狠,咬牙将子郢拽进怀里:“这么放肆,是不想跑了?”
子郢顺势靠上来,搂上誉承的脖子:“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为何要跑”
“哦?那你倒是跟我说说,我怎么变成你的人?”誉承双手揽上子郢的腰,将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子郢不喝酒是没有誉承那么厚脸皮的,一时间红着脸,带着笑,不说话,垂着眼睫。
誉承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子郢心中那只小鹿,更跑得停不下来。他遏制不住,控制不了地抬起眼眸,痴痴地看着誉承。那目光深厚到粘腻,甜的仿佛能将人融化进去。
“你这么看我,可是很危险的。”誉承铁一样的心也被融的仿佛麦芽糖一般,喉咙干涩,声音低沉下来。却又是子郢
最喜欢的那种冰冷诱惑。
子郢抬起下巴,眼神羞涩地想看,却又看得心慌,嘴唇微启,柔声道:“有多危险?”
话没说完,子郢已经被誉承搂进怀里。近在咫尺地看着誉承眼神里压抑着狂乱,感受着誉承臂膀的有力。两人都没有了言语,脑海空白着只想亲近些,更亲近些。
榻席上柔软光滑的锦被,贴着肌肤有些微凉。床帏飘飞,屋内的灯烛都一同晃动起来。情深之处的危险,便是不言说也能心有灵犀的悸动。
一处处的温厚,一处处的柔滑。两个人都仿佛被热火般燃烧着,炙热的要燃尽冬夜里的寒冷。
轻吟浅唱,终是你侬我侬……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去而复返的安远终于轻咳了一声,道:“小王爷,快要到晚饭时候了,两位爷那边吃,还是送过来……”
房门“忽”地被推开,跟安远原本并排立着的静心本能地往后稍稍,躲在安远背后,偷偷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
“躲什么,我能吃了你?”誉承冷声道:“给你家公子多拿些厚衣物,明日便是除夕,瑞贤山庄要在外面搭篝火,烤肉吃。这个院子里的弟兄们也一起过去,咱们普天同庆。”
静心急忙躬身道:“谢世子,这就去给公子收拾。”
誉承转头看看子郢,伸手将披风的暖帽拉上来给他罩住:“屋里方才太热,小心着凉。”
子郢赶忙拉住帽檐,掩饰着自己颇有些不整齐的发髻和潮红的面色,低着头,乖乖地跟在誉承身后,一同走回到瑞贤山庄。
静心在房里收拾着衣物,张景走进来道:“公子跟着走了?”
静心点头,将方才誉承的话重复了一遍道:“麻烦张大夫一会儿告知咱们的人,世子这么说了,好意也得领。”
张景点点头,笑的有些讳莫如深:“公子果然厉害,能将誉承牢牢攥在手心,果然没有看走眼。”
静心有些纳闷地看着张景:“张大夫什么意思?”
张景拍拍静心的肩膀,笑而不语,转身走出了房门。
翌日,子郢在一阵轻轻翻书的声音中睁开眼睛,窗外的日光大喇喇地洒进屋内,窗边看书的人,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中,仿佛浑身都发着光。
子郢静静地坐起身,揉揉眼睛,痴痴地看着誉承。
“披上衣服再看,会着凉的。”誉承不用回头,也知道子郢在做什么,这在子郢看来,一直都是件神奇的事。
子郢并没动,只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他的喉咙还有些哑,睡太久,没开嗓。
誉承站起身,拿了杯茶走过来递给子郢,又拿起旁边子郢的外衣给他披上,声音清冷地道:“快要午时了,你还真睡得踏实,方才我一度过来探探你鼻息,看你是不是晕死过去了。”
“在我身边也能睡这么好,是笃定了我不会对你上下其手?”
子郢吐吐舌头:“昨晚只想多聊一会儿,怎么就睡着了。肯定是因为前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而且你这里的床好舒服,比客房的舒服多了,睡下就不想起来。”
“我京城府邸的床更舒服。”誉承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依然是冷冷的,就仿佛在说着很平常的话一般:“将来洞房花烛,我保证找一张天下最舒服的床。”
子郢的脸又红了,借着喝茶,没有接这个话题。
那茶扑鼻的香,温度刚刚好,一口气喝下去,清澈甘洌,喉咙立刻舒服了很多。
“好甜的茶……”子郢舔舔嘴唇。
誉承有些得意:“这才是好茶,入口润,入喉甘。”
“茶更好,是因为
奉茶的人好。”子郢抬起眼眸看着誉承,仿佛要将誉承看进眼里一般:“你这人,初时知道的时候,只以为犀利勇猛,却没想到竟是心细如发。只要你给我的,我只放心吃下去,必是温度口味都刚刚好。”
誉承被夸了,心里美滋滋的,面上虽然冷漠,口气却有些得意:“若不是这点特质,在朝中那虎狼围伺的环境里,如何能立足。”
子郢放下茶杯,笑道:“你是不做佞臣,若是想做,满朝文武哪是你的对手。”
誉承听着,面色微微沉下去:“我前世,做的就很好。”
子郢有些慌,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誉承轻笑一下:“是我自己……前世错的时间太长。”
子郢伸手过来,将誉承的手握在手心,轻声道:“前世的你,不过是太过专情。”
誉承反握住子郢,感受着那手掌的柔和温度:“是太傻,一腔热情喂了狗还不自知。”
“心陷进去了,做事不会样样都那么理智。”子郢道:“就像那日大雪,我知道天气要变坏,但却因为舍不得离开,一直在犹豫。若早些下山,便不会让跟着我的人陷入危险之中。”
誉承面色有些阴郁:“那日其实我有动摇想去找你,但是……我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对你好还是不好。你前世在我怀里的模样……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子郢眼神闪了闪,咬咬嘴唇,拿起誉承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那个不是我,这才是我,我心跳依旧,一颦一笑,不是还很生动?”
子郢说着,另一只手抚上誉承的面颊,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只看着我,只把现在的我记在心里,忘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子郢。他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你也没办法。”
誉承心中某个酸楚的地方被轻轻地碰触到,从来心硬如铁的他,竟陌生地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他沉声道:“大雪后,你住在这里,张景曾问我,是否给过你什么承诺,才让你耽搁那么久。
还多亏他一问,我才笃定了自己的心,原来我一直在后悔,没有将你留下。这份心,很奇特的感觉,一点负担都没有的感觉从来不曾对别人有过,前世也不曾有过。”
“你是誉承,当朝的大将军,手握八十万大军兵符,怎么能轻易去跟一个曾经敌对的人示好呢。”
子郢安慰着誉承,目光流转:“其实越接近回京城,我越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该去跟商储函争。现今天下,虽不是四海生平,也还算尚能安居。皇室之争,向来是腥风血雨,祸及苍生。对天下百姓,又是否是好事?”
“若你自信是个明君,便是好事。”誉承道:“前世你经历的固然只是皇室争斗,但你没看到商储函继位后的天下。”
“他登基之后,将当年南方水患、北方数个小国对边关的滋扰,国家内忧外患全部抛诸脑后。最先做的,竟是扩充后宫,整修楚皇后娘家祖坟,大肆封赏外戚佞臣。”
“甚至,一年之内三次增加赋税,西北、东北边疆告急。因为铲除异己,连可用的将军都没有,便只能在民间大量征兵,以号称的百万大军到边疆送死。”
誉承说着,闭了闭眼睛:“这便是重生后,我不想再卷进朝廷争斗之中的原因,也是我离开京城的原因。我甚至,连皇上的臣子,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子郢安静地看着誉承半晌,突然开口道:“难道,你不再帮商储函,只因为他不会是个好皇帝,而不是因为你心里没了他,不喜欢他?”
誉承一愣,思绪从方才波澜壮阔中突然被拉了回来,有点转不过弯。他瞪眼看着子郢,有点懵:“我们方才
在说那么郑重的话题,你居然只在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