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彧卿的字体是很清秀的,一向喜欢使用细尖钢笔的他正如性格中不善表达的那样,温柔中带着并未表现出的刚强,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对妻儿的亏欠与思念。
可惜的是越往下写,他的字迹就越加潦草,最后的一句某年某月某日甚至看不清楚他写下的具体时间,足以证明在患病晚期的时候,他已经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通篇看下来,语序颠倒的措辞也有不少,可以见得严彧卿记忆力减退与思维混乱也是不争的事实。
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最后,他由心做出了真诚的忏悔,使得严疏寒无法再怨恨将自己与母亲置之不理的父亲,他现在似乎能够懂得父亲当初被迫离开他们的无奈,与临终前无法见到妻儿的悲伤。
他甚至理解了对父亲执行安乐死的外国医生,若不是看他承受着如此难以忍受的痛苦,或许也不会……
信封中与信笺被一同封存的,还有两张陈旧的黑白照片,即使已经在时间的流逝下褪色泛黄,可严彧卿与他妻子新婚之时拍的婚照却是保存得十分完好,连一丝折痕都没有,看得出来曾是放置在相框之中,被精心收藏过的。
另一张,却是褶皱不平,被鲜血浸染,即使血迹已经氧化发黑,成为陈旧的印迹,却依然能够看出,严彧卿在死前定是紧紧握住了这张照片,才使鲜血沁入相纸,留下了无法拭去的痕迹。
严疏寒将照片放在掌心,费了好大力气才舒展开上面的褶皱,发现照片上其实有着三个人的映像,年轻的母亲将还是婴儿的他抱在怀里,坐在很是精致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满溢着幸福的笑意凝视着镜头,另一边是搭着母亲的肩膀,却全然不顾构图的需要,倔强的不肯看向镜头,只愿注视心爱妻子的父亲。
这就是爱最真实的表现吧。
看着照片上同自己长相极其相似的父亲,严疏寒不由得伸出手来轻抚自己的脸颊,难怪认识父亲的人惊叹于自己的父亲的相像,托这张照片的福,他终于看到了父亲的模样,想起了幼时母亲牵着他的手,走过大街小巷时的笑容。
“阿烬,扶我一下。”
严疏寒伸出手来,沈惟烬立刻扶住了他的身体,却不知他此举是为何意,只能缓缓配合他艰难的跪在地上,对着母亲的墓碑,抿着嘴将父亲留下的信笺用打火机点燃。
医生见状似是想加以阻拦,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信纸同上面的字迹一并化为灰烬,残片落在地上,风过无痕,吹走了严彧卿曾留下的所有痕迹。
“母亲……你所坚持的事,是对的,现在如愿以偿得来了结果,虽然已经……太迟了。父亲他终是如你所说,没有负你一片真心,他没能回来不是爱上了别人……是因为他不能。我从不认为这世上有天堂与地狱之分,却宁愿相信你和父亲会在遥远之处再次相遇,去往我所看不到的地方继续你们的爱情。母亲,你听到耳畔的风声了吗……我爹说,我爹说下辈子,还想让你做他的夫人,指教他的余生,母亲……你愿意吗?”
轻风拂过沉寂的大地,直到感受到了指尖的灼热,严疏寒才惊然回过神来,墓碑上的母亲笑的依旧那么淡然,却似乎是在点了点头,应允了丈夫临终前最后的请求。
掰着手指数算着日子,似乎是母亲先一步走在了父亲之前,只可惜当时他们都坚信着对方依然活在世上,才会留下如此执念,如果有机会,真想让他们如此相爱的二人,能够拥有合葬在一起的机会。
“阿烬,你说,我能找到父亲的遗骨吗?”
问话的时候,严疏寒明显有了起身的意思,沈惟烬下意识抬手去扶,却发现由于跪得太久,那人得膝盖已经作痛,在凹凸不平的石砖上硌出了红得发紫的瘀伤,令他很是心疼,赶紧将
人扶回了轮椅,无奈的替他揉着发痛的肌肉。
“哥,你血小板太低,小磕小碰很容易造成瘀伤,积血瘀在皮下很不容易好起来,多爱护自己一点,别让我这么担心你,好吗?”
很可惜,他的闷骚哥哥就是不肯让他就此放心,当着过世母亲的面,轻笑一声随后说出了两个能令沈惟烬气昏头的字:
“不要。”
“……我看,哥你真是欠教训了,你如果现在不改口,晚上很可能会被迫改口哦。”
眼看着自家弟弟脸上露出了狡黠而恶劣的坏笑,严疏寒忽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上心头,再次低头凝视手中的照片,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释然,一直压在肩头的重担已经消失,此刻的他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这或许是严疏寒有生以来,第一次笑的这么灿烂,自母亲过世以后,即使是面对沈惟烬,从来也只是轻笑,对待他人,更是连这都算不上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