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元年,江南东道临海之州春旱,天气异相,此旱灾自前年突降,春冬起伏时有小水,至今无泽润。
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杭州富春江,闻其名而知其山水,两岸层峦叠嶂,水天交映,绿浓红深,正是富春富春,春来庶饶何以加,富而发生万物秀。
而今天旱连年,江水的水位降了许多,两岸秀色也如秋花打霜,调零了去,江边早晚却还有人潮,都是寻水喝的。杭州龙王庙香火鼎盛,以前自然没有这么热闹,正道是人到死时方知悔,水到穷时才求神。
富春江上游山上有坐无人问津的小庙,供里奉不知其名号的小龙,林里偏僻地方这大旱时候也没什么人想起。而今旱久了,也不知道是谁偶入庙中,下山回去就到处给人说,这里乃是富春江司雨令的龙王庙,可求得杭州大雨,拉四方乡邻,请老道小僧,选吉日良晨,上山开坛作法来。
春时伏旱,地干天也干,这一日仍是个大太阳天,万里碧空无云,一帮力强的小伙老汉吆喝着上山,还有寻热闹的小娃跟着。
这里头地主小商农户都有,你喊我我拉你,抬香案抱铜炉,问卜求仙的爻卦盘子,驱鬼聚灵的黄符,剑啊旗啊铃啊,常人说起法事能想到的,可都不少。前面几个年轻人带路,后面跟着一老道,伴了两个童子,再往后看,人挤人的长队在林间小曲道上,百多年的树木掩着看不到头。
呼呼喝喝,拉拉扯扯,扑尘踢土,这一群下界泥里人入这幽山翠绿林,带进来喧嚣俗气,可这热闹劲儿里生气勃勃,偏叫人厌不起来。
也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望这太阳到了头顶,跟随老道的童儿已累得腿重头轻,倒不敢抱怨,前面年轻人忽然喊了嗓子,抬头往上看那庙门近在眼前了。
小庙青扉石阶净,古松苔藓翠堆蓝。此处竟水汽润肤,清凉入神,隐隐紫气缭绕,整座庙嵌在山石之中,一株古松遮天盖地,却没有落叶灰尘,门前像是被人刚打扫过。
老道一双广袖两边扫,转身对众人道:“诸位安静,小心冲撞了仙神。”
而有人却呼了起来,有人自里开了庙门,看着是个富庶家的小公子,望他身后里庭院干净,有桌倚竹楼,哪里像个废庙,俨然是个人家。
小公子一身墨青劲装,背一把青玉鞘剑,眉清目秀的看着不像武人。他出来就斥问道:“何人吵闹,扰我家主人清静?”
底下人多却无人应他,交头接耳压着声议论纷纷,道这小公子是个从小被人伺候的,没想到是个伺候人的,这家主人得是个什么人物,都是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沾不着边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那个头里带路的年轻人怕失礼更惹了贵人,此时忙道:“小爷,这大旱两个年头儿了,我们是来龙王庙求雨的,前些天来小的还看这里是个废庙,实在是无意打扰了小爷。”
“前些天的确还是废庙,这儿的龙王是我家主人小辈儿,闻主人莅临,特请主人来作客,自然收拾了地方。”小公子不屑道。
后边老道一听那还得了,不知是什么人作怪,当下怒道:“你家主人是什么来头?如此胡言乱语!莫不是哪个纨绔耍弄乡亲们?!”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是,看着要闹将进来,小公子宝剑半出鞘,骂道:“你这老道有眼无珠!敢对主人不敬!”
他气势如剑割人,吓得众人一顿,却闹得更厉害,有几个小伙卷袖子围上来,忍不住都要动手了,闹闹哄哄不登大雅之堂。
正在这时,青扉后传来一语温言:“易水,莫要无礼。”
只这声音便叫凡庸惊为天人,清净温润,如金玉贵自天上来,如潺泉泽自幽篁出,似带了仙音魔力,轻轻缓缓流过,抹去
了所有的火躁,让一众都乖顺下来。
那个唤作易水的小公子立刻转身,将锈了斑斑青苔的门扉推开,只听几声木轮轻响,易水推了一个人出来,众人眼里却是看见他请了一位仙神入尘。
这弱冠少年坐在红漆椅上,面比白釉腻胎瓷,眉分新月似刀裁,桃花情眼漾春水,唇若涂朱血脂玉,容姿之英美穷尽人间丽词不能描绘。戴珍珠摇金组缨小金冠,着小广袖金缕丝织服,罩圆领红锦金团绣褂,踏玄青缎面三彩刺靴,所谓华夏冠服之美淋漓尽致。再看那眉心点朱,如远山红日,岂不正是仙人。
他所坐的椅乃朱砂沁千年胡杨木,两边木轮左刻五行,右刻四象,一双扶手是黑豹伏身,靠背雕枝花小雀至足下踏板,活物皆金丝描边。
尊贵华丽哪是凡人可得,底下再无人一人敢大声出气,这贵气简直能逼得人窒息,仰瞻他容颜也令人痴了去,然如此人物,看这代步行轮之椅,竟是不能行走站立。好似一方绝世美玉在眼前生生摔断了,能让人心疼起来,将这天仙一下堕入尘世,非隔云天而不可及,反令人生妒。
弱冠公子抬桃眼扫过,却未将人看在眼里,左手缠弄着冠缨鬓发,绕了一指金墨,微启朱唇道:“无玉帝旨意,就是奉上了江山,也没有哪条水龙敢行一滴雨,诸君可曾闻魏征斩龙?来求这小庙,不如求我。”
无一敢搭他话,这小路上挤满的人,像都在这春旱里给冻僵了,林子里一片死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