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疯了。】
程越林刷了三次牙,刷到他自己都搞不懂是为了除去烟味还是某个人的口水。何童的漱口杯紧靠着他的杯子,这个人的牙膏看着令强迫症难受。他刷完牙之后,并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和上铺那个性格怪癖的同学发生关系。或许他只是享受恋慕带来的近乎崇拜的感觉。他不能说他对手背上的吻毫无触动,何童收起刺来的柔软令人舒心。
他揪了下自己的头发,扯出几根【我需要一个宣泄口。】程越林想,他间或一个星期或一个月会感到呼吸困难,来自他人期待的目光,犹如坦克的履带碾过早已残缺不齐的自己。【从历史的角度看,我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忘了是那本书上有相似的句式。程女士教导他鉴赏文学。他也的确喜欢阅读,但这没有消融他享受暴力和刺激的一面。程女士叫他去触摸感情的脉络,感受文字脉搏充满激情的跳动。她在生下程越林和程越心后得了产后抑郁症,不再登台演奏,她痊愈后再也没有演奏过。在程女士最后的十四年时光里,她突然和音乐这位老朋友绝交了。她的生命再无璀璨如星辰的音符点缀,而是落入了黑暗里。
【不能有音乐。】这是家里的规则。她每次听到音乐,粗俗的或高雅的,就会捂住耳朵尖叫,像是要从她的喉咙里爬出一个变异的怪物。【不能有音乐。】那栋房子被这个规则死拘了十来年,直到它被卖掉。
程越林同学第一次来程越林家玩时带了个小型音响,于是他们欣赏了足足有五分钟的尖叫。第二天这个同学没来上课,因为他要去镶假牙,七八颗,程先生出钱。他还要给断了的鼻梁整容,程先生出钱。他身上除此之外还有多处骨折,皮外伤,住院一个星期,还是程先生出钱。
周围人也不是从此就开始忌惮他了。程越林正常的时候,从各方面来说都极具欺骗性。他文雅的一面和暴力的一面和谐共生。他习惯用暴力宣泄情绪,解决问题,范围扩展到了校外。曾经在那个城市,程先生影响力很大,除了这个儿子之外他无可指摘。
程女士每次听到他惹了什么麻烦,都会浅浅地一笑。好像在说,他还是个孩子,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程越林面对心理医生时,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分析自己时想通了:那是个得意的微笑。就像画家对自己的画很满意,作家对自己的书很满意一样,她对程越林也很满意。她引导程越林要释放天性。因为她自己被带上了枷锁,远离音乐她才能维持正常。因为血肉相连,程越林有她的二分之一,有她的外貌,有她二分之一的性情。她试图去掉程越林的道德感,不要遵守规则。她说,不要遵守规则。
家里悄无声息地分成了两个阵营。程越心和程先生一边,程越林和程女士一边。程越心很正常,她充满恐惧地看着兄长的暴行。她有时看着程女士,就像在看一道难解而且没必要写的数学题。
生活和家庭像是裂成了两半,它们摇摇欲坠,终于塌了。程越林有个疑惑停在脑中好几年:程女士怎么这么会挑时间死。程先生把家里的人叫到一起,程女士久久未出现,他们都以为她在楼上休息,叫不醒。程先生破产了,还欠了很多债。程越心凤目圆睁,几乎睁出了杏眼的效果。半小时后有陌生来电,程女士因车祸猝然长逝。她像个娃娃一般地破碎了,找不回一具完整的遗体。每人几乎都忘了她上次走到街道上是什么时候。一笔赔偿金,还有程女士七七八八的保险帮了他们大忙。
他爸也没想过要东山再起,他就一句话:我累了。那个晚上他跟俩兄妹讲了他的恋爱史,像是蒹葭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地执着,最后拿在手中的还是幻影。他决心南迁,做个小人物庸碌一生。
【你必须跟我去看医生。】他爸这样说,他第一次像个父亲一样,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下令。
程越林到了医院忘记他们检测出来什么,情感障碍还是什么鬼。他休学了半年,在南方的新家自学和接受治疗。程女士不喜欢南方,南方不下雪,冬天湿冷,没有能埋葬万物的青白和死寂。她享受因为暴雪陷入睡眠的城市,一丝噪音也没有。程越林那边只剩他自己一个人和一个幽灵,他有一部分也死掉了。
【我不管她以前教了你什么,现在是我管你。】每当程越林想放弃,逃避的时候,他父亲就鼓励他【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要会迂回变通。】
【要去理解别人的需求。】
像念经一样,他有时还要抄这些东西。他每想发作,就对上他爸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孩童。药不苦,但每次吞咽都很难受,每吃它一次就像对自己说一次【我有问题。】
他上高中后甚至很讨人喜欢。他爸很满意。程越林很惊喜哥哥的变化,也不再避着他了。
程越林不喜欢男的,但他需要一个宣泄口,要不然那个悄悄转移到自己体内的怪物会堵住呼吸道。
夜晚在路灯苍白无力的光下,何童又吻了他一次,他的牙白刷了。
【周末陪我看发条橙。】
程越林忘了他说好还是不好,他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只是想说这句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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