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病愈的苍苍与虾壳比肩而立在祭天镖头身畔,没等来恶人的袭击,却候到了墨军筹谋已久的刀剑。君弦月收盾换刀、踩着崖壁冲他们斩下来的时候,苍苍眯眼撑起泉凝月,轻剑划过一道金芒,正正地顶上了袭来的攻势。
枫湖寨的混战持续至夜半,西北望接到北树密令改换战地后,君弦月又将矛头直指长风,踏着满地红叶打得沸反盈天,污血绵延千里,在夜色下泛着暗沉的色泽。虾壳从尸山血海中掘出失去意识的苍苍,紧跟在他身后的军医连忙上前两步,搭手将苍苍平放在空地上,行气止血对他的伤处做紧急处理。所幸苍苍的昏迷是由于力竭而非失血,几处要害也并未负伤,军医将绷带束紧绑好,嘱咐完后续事项便告辞奔向新发现的伤兵。
虾壳托着兄弟的后颈将人拢入怀中,他抱着苍苍站起身来时才发觉,原来平日里挥刀立盾毫不费力的自己,手臂在微微颤抖。他不敢深想,只快步顺着清理出来的道路,初冬冷风扑面如刀割,苍苍被颠出了两声细微的咳嗽,惊得他下意识放缓了脚步,垂眸检查是哪里没有裹严实。
目光落在苍苍眉眼上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糟糕透了。虾壳合了合眼,将翻涌起来的思绪压在了心底,他清楚这感情指向何人,更清楚自己意识到的太晚太迟,最好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停在界限之外,永不逾越。
“虾壳!”红美铃的喊声及时打断了他飘忽的神思,长风副将的腰腹都缠着绷带,勉强披了件御寒的外衫便匆匆往赶来,“树哥回来了,问起苍苍情况……他现在怎么样?”
“军医说只是累过头一时没缓过来,零碎伤处上过药养几日便没事了。”虾壳抿了抿唇又问道,“我得去找树哥,方便的话要不你送苍苍回去?”
红美铃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一瞬,压低了音量提醒道:“树哥是苍苍的……他就在苍苍房间。”
真是丝毫不避讳的坦荡态度。虾壳一脸如梦初醒的恍然,或许是北树性格使然,也或许是他的确有如斯底气去宣告他的情之所钟,无论曾经的君弦月还是如今的苍苍,北树的爱憎总是那么显而易见。因事务牵绊赶不及第一场内战的北树匆忙赶来,首要关心的还是苍苍的情况,毕竟君弦月不仅藏了反心,还有被横刀夺爱的愤恨。
枫湖寨聚了各家部队的主将或副将,整个场子都透着冷意,原计划的阴山商路被迫终止,气氛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因各家都有所折损急需安抚解释,大多数将领都选择同北树商议完对策便先行撤离回据点,而虾壳所掌管的啖杏林就在枫华谷,龙武卫又是为数不多战赢的,于是得以同北树额外多聊了几句,还顺道把军医交托的药膏与换洗绷带一并转给了北树。他们礼貌客套地寒暄道别,北树送虾壳离开后将门掩起,随手拍了拍苍苍的脑门道:“别装睡了,起来换药。”
他也没问苍苍为何闭目装作昏睡,只轻车熟路地掀开盒盖,刮出药味浓厚的膏状物挑眉示意苍苍配合。勉强补回些精神的苍苍从被褥间坐起,扯开衣襟露出胸口横七竖八的伤痕,北树抹药的动作很轻很缓,像是在抚摸着易碎的珍宝,苍苍疲倦地半阖上双眼,一副随时会歪头入眠的模样。
炉火燃得旺盛,暖意烘在周遭勾引着睡意冒头,苍苍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北树在唤他的名字,认认真真地问道:“苍苍,你在害怕什么?打不过墨?赢不了内战?还是其他什么?”
睡意一扫而空,苍苍不由坐直了身体,他望着北树坦荡又赤诚的目光,欲言又止。
诚然他是嫉妒君弦月的,即便知道他们这一仗后再也不会有复合的机会,然而他终究容不下这个人,无论是当初他与北树之间气势如虹的爱情,还是时间地点都透着处心积虑意味的那一夜。他和北树
的开端烂的透顶,即便中间的回忆足够暖心,苍苍依旧看不到圆满的未来。他会胡思乱想很久与“替身”有关的剧情,却不想透露给北树任何一个字。
当初答应北树试一试,直到君弦月反叛正式撕破脸为止再决定是否在一起。北树此番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捅破粉饰好的太平,多半也是因为这个约定。
“都不是。”有个极其冒险的想法在脑海中愈演愈烈,甚至挤兑走了原本的完美说辞,苍苍垂眸望着背面上散落的绷带与药瓶,放在被角上的手微微攥紧:“我只是……发现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北树系绷带的手猛然一滞,他抬眼望进苍苍的眸底,却只能望见一片弥漫着冷意的漠然。
“北树,我想我们不合适。”
原本过来送战报的红美铃生生止住了要叩门的手,几乎是滑着下了楼梯,他愣在原地梳理了一圈情况,将羊皮卷堆进了苍苍案头。一室死寂中,他在楼梯口转悠了两遭依然没等到有任何一个人出来,索性牵马出了门。
寒意争先恐后地往遮蔽不严的领口袖口里钻,毫无防备的红美铃被冻得一个激灵,他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而啖杏林一道门已经近在咫尺。轮值夜班的士兵碰巧也是面熟的那几个,丢下一句“找虾壳吗我帮你叫”便转身跑了,否认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也不知道他在慌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过来找虾壳,只是当戎装未褪的啖杏林主推开二道门、远远询问他是否是苍苍有恙时,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终于彻底失去了那个人。
约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虾壳挥退了随从与几名守夜的士兵。红美铃深吸一口气,问出了虾壳逃避了许久的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苍苍?”
虾壳永远温和谦逊的笑容在一瞬间冰消瓦解,他在子时寂静中挣扎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底气全无的语调反驳道:“不是,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无论生活如何艰难,攻防却不会有片刻的延期,浩气盟诸位指挥与将领各自领命驰援,或攻或守调度有序。原定的计划稍有变化,毕竟如今也算内忧外患,他们一日不彻底扑灭墨军,就一日不能忽视他们带来的影响。
扶风郡的陷落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苍苍抹了把溅了满脸的血渍,面无表情地听着恶人那边狂欢的嘶吼,放下啖杏林大旗赶来支援的虾壳攀上山崖,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肩头。苍苍默不作声地偏过头,退半步靠进了虾壳怀中,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得的音量道:“我们分开了。”
“……你和树哥?发生什么了吗?”虾壳庆幸他们并未面对面,足够他调整面部表情掩饰真实的情绪,他扶着苍苍的双肩稍作按揉,话语间略带着两分关切,苍苍望着坡下疲惫的浩气盟士兵,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我们其实并未正式在一起,只是姑且答应他试一试,那时我刚结束一场失败的恋情,多少还是冲动了。”
虾壳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红美铃他……?”
“是我主动放手的。”苍苍半阖上眼,遮去了眼底深深的疲惫,“北树和君弦月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告诉所有人他对君弦月的偏袒和宠溺,藐视非议力压质疑,放**段弥补各种烂摊子。虽然我没有要求红美铃也这么做,我只是不明白我没偷没抢没祸乱浩气盟,他为什么连承认我们在一起都不敢。”
“所以你就选了个敢的?”虾壳彻底串联起了这些时日里的种种,因为异地恋的苦痛,苍苍在与君若笑分手后选择了身为长风副将的红美铃,又因为长期遮遮掩掩的苦闷,苍苍在红美铃流露出对买田置地娶妻生子未来的向往后放手,碰巧北树与君弦月感情出现无可挽回的裂痕,他们凑在了一起。
也不知是谁利用了谁,谁又对谁付了几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