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清洗着伤口,染红了一盆原本澄澈的水。伤口附近的部位都麻木了,只在那纤长手指沾了药粉往上撒时,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我和宾以寒坐在书桌一角的两侧,受伤的右手搁在桌面上,下方垫了个临时找来的小枕。他一手托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地为我上药。
“觉得痛的话,就抓着我的手吧。”见我咬着唇表情扭曲,时不时不自觉地抽搐一下,宾以寒半是愧疚半是担忧地说,“我这边没有年轻细心的侍女,更不方便让别的下人同你身体接触。我……笨手笨脚,你姑且忍一忍,好么?”
“实在来不及找大夫来,你不要介意我这般冒犯。”
我心里一暖,虽然还是备受煎熬,仍然努力扯着嘴唇笑了笑:“不是你笨手笨脚,谁来上药都会痛的。我反而要感谢你不顾避嫌替我上药啊。”
便握住了他向上摊开的手,缓缓收紧。
都说两手交握时就仿佛是在互相扶持的动作,手心紧贴手心,彼此的体温交染,就连情意深浅都能在力度的轻重中分辨清楚。
虽然我不敢从这一点蛛丝马迹便妄自推断他的想法,但至少此刻,这样亲密的姿势,已足够让我觉得比世间所有女子都要幸福。
宾以寒替我上好了药,止住了流血,随后仔细地用纱布包好伤口,直到打了个结实却不会紧的结,才松了口气,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你回去后,记得找大夫每日换药。”
“这么深的伤口,估计要留疤了。”
“无妨。”我下意识地接道,“服些睡圣散,让大夫用桑皮线缝合一下,以后涂点白獭髓、杂玉和琥珀屑制的药膏,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注)
他一顿,表情淡淡的:“陌儿似乎颇懂医术。”
我一脸茫然:“这不是常识么?就跟枸杞养气色红枣补血似的。”
他不由得失笑,清俊的脸上显出一丝无奈:“罢了,恐怕天下只有你会这么觉得了。”
内心因他这一句话疑心大起。那些药材,那些香料,似乎都是我潜意识里就存在的知识,若不是他这么一说,我怕是会一直把这些当做理所当然。
就好像刚才在烟雨楼,即使那花茶香气浓郁,加了许多掩人耳目的花草,我也一一分辨出了它们是什么一样。难道是这具身体的本能?是原先的方承陌确实精于医术么?可她一个从小关在府中的深闺少女,哪来的那么多机会学这些?
又想起我床上那本医书,我心里更是生疑。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用无辜又懵懂的眼神和宾以寒对视。
许是被我的神情打动,宾以寒不自然地轻咳一声,轻声道:“无事的话,小心手臂受凉。”
我这才想起我那只手还紧紧握着他的,赶紧抽了回去,只觉得一阵阵的热气冲上面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经意间瞅见他那藏在鬓发后的耳朵似乎泛上了些许粉色,视线也微微偏开,像是有些躲闪。我的心跳顿时加速了许多,震得胸腔都在砰砰地颤。
神仙哥哥这,这是害羞了?
两相沉默下,气氛莫名变得缱绻了起来。我整个人都像发烧了似的,明明是晚冬的天气,却觉得像是被扔进了火炉一般。想着说些什么调节一下氛围,刚一开口:
“那个……”
“你……”
我俩同时开口,又同时闭了嘴,面面相觑半晌,突然就都笑了起来。
“你先说你先说。”我无意识地搓着发烫的脸,皱着鼻子笑道。
宾以寒目光柔和,笑容清浅而温暖,如冬日初阳,春晨柳絮。
他道:“只是想说,好像每次见到你,都一身狼狈。”
“像只打完架的猫儿。”
此言一出,他自己先觉得不妥,微垂了羽毛似的长睫,白皙的面容浮上两片极淡的绯色,默不作声了。
我默默吞了口口水,强压住心口那颗不安分的家伙,装作毫无察觉道:“是哇,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又受伤了呀。”
“你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不想说的话,我怎可随意过问你的私事。”他恢复了如常的神情,道。
这个回答我甚是满意,甚至可以说惊喜过头了。他一直都是疏离有度的,一如初见时的模样,但分明对我上了心,既不会显得冷漠,又极有风度,不失关切。
虽然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样谪仙似的人物,想来一定阅尽千帆,见过无数风情万种的女子,为何尚未婚娶,还对我这么好呢?
思量一番,我将在烟雨楼发生的事,简单扼要地跟宾以寒讲了一遍。
我说了和苏茗伊之间的你来我往互相算计,说了自己如何发现茶中的蹊跷,如何偷偷拿未开刃的小刀割臂放血,还拿出了那把救了我一命的小刀,递给他看。
他接过那把血迹已干的小刀,微微蹙眉,又无奈地舒展了眉眼,似是很不赞同我这样下狠手伤了自己,却不得不承认,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唯一能破局的方法。
只是我省略了苏茗伊设下如此毒计的缘由。我并不想让宾以寒知道,我和方且臻有婚约,至少现在……现在还不能告诉他。
否则我这般努力接近他,都要瞬间化为泡影。
如果日后他对我动了情,怀疑我的身份去调查我的话……
我暗自心惊,不敢再深地想象,满脑子都是纠结和苦痛——至少现在他只当我是个关系极好的朋友,应该不会去调查我的身份,其他的,等到以后再慢慢跟他解释吧。
至少无论如何,要等到我们更加亲近,等到同方且臻的婚礼没有别的变数,我才能一点点地探出宾以寒的口风,看看他对穿越一事是什么态度。
毕竟任谁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自己是一介孤魂野鬼,穿越时代而来,都会觉得那是疯言疯语无稽之谈吧。
我多想坦诚地告诉他我的一切布置,一切筹划,但我不能——就算我再怎么喜欢他,也不过是见色起意的一见钟情。太多对他的不了解,不清楚底细深浅,不知道是何背景。我不能在此时就冒险告诉他我的全部,我断断不敢。
又觉得自己有些傻,前世情场屡战屡败,还不能让我有点自知之明么?我真心喜欢的人,从未对我有过回应,我又在这里自作多情地想什么?可真是给了点阳光就灿烂,竟然会妄想那么多不可能的事。
“上次在烟雨楼就受了伤,我还不信这个邪,结果这次不死心又跑过去,果然又受伤了。”我若无其事地笑道,“大抵这地方跟我命里犯冲吧。”
宾以寒果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叹了一口气,语气带了一丝责怪道:“那种地方,本不该是你一个女孩子去的。”
“幸亏你有所防备,不然被迷了去,抓你当花娘,岂不从此万劫不复?”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未受伤的左手手肘撑着桌子,托腮对他笑眯眯地说道:“长成我这样,谁会点我去陪酒啊?”
语气徒然失落了下去:“我表哥表姐都说我一副丧门星的样子。我知道我身子不好,脸色差,别人看我都嫌晦气,所以从来没觉得自己危险过。”
袖子层层堆落,露出苍白的手腕,腕上那根红绳分外惹眼,只是我自己毫无察觉。
“为何妄自菲薄。”他那乌黑的眸
子有一瞬的恍惚,里边微光闪烁,像是为了安慰我,顿了顿,下定决心般地开口道,“面有病气,未尝无西子沉鱼之貌。不必介怀他人所言,依我愚见,陌儿这般已经是极好的了。”
“啊。”我张口结舌,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说完那话亦是避开了我的视线,神色极其不自在,仿佛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不敬之词似的。
为,为什么我们现在,说着说着话,总是会变得这么……尴尬又心跳加速呢……
正当我通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一个曼妙的声音透过书房的门传了进来:“寒儿,在吗?”
如同冷水泼面,我和宾以寒顿时回过了神来。
我心里一紧,抬眼看他,发现他脸上温和的神情已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尚未认识之前,初见时那寒冰一般泠泠的无波无澜。
那双墨黑温润的眸子中只剩下了疏冷和漠然。他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冷得吓人:“六夫人请稍候。”
这样的冷,不是冲着我来的。我顿时宽心。
宾以寒起身,动作很轻地按住了我,示意我不必跟着他。我眨巴眨巴眼,换了个朝着门的方向乖乖坐着,看着他走到门前,只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六夫人有何事?”
“寒儿怎地如此冷淡?好不容易这几日在家里待得多些,连门都不让妾身进呀。”
门外站了个袅袅婷婷的女子,可惜隔着个门缝看不太清面容。她声线甜美,娇俏中满是柔情,任谁听了都不免心神动荡。
只是好像对神仙哥哥不太奏效。
“六夫人请勿如此称呼,于礼不合。”宾以寒的声音不冷不热。